韓國古代文人曹偉寫有一篇《葵亭記》,寫他謫居時比較窮困,在幾丈大的園中蓋了一座小亭,園中別無他物,“隻有葵數十根,翠莖嫩葉,動搖熏風而已,因名之曰葵亭。”有客問他為何不取鬆梅菊蘭之類有德操寓意的美名,而偏以葵這種“軟脆之物”命名。曹偉首先說正因為葵不為人所重,所以才適合於自己的處境,“以棄人而配賤物也”。然後他又說葵雖棄物,但有二德。一是“葵能向日隨陽而傾,謂之忠可也。”二是“葵能衛足,謂之智可也。”而這忠與智,正是“人臣之節”也。


    我讀此文,首先想到了杜甫的“葵藿仰陽春”,然後就想到了“文革”時大為風光的向日葵文化。在杜甫那裏,葵與藿混在一起,還具有類的性質。隻是表示忠心的一個比喻,還沒有賦予葵以單獨的價值。到了曹偉這裏,葵就獨立出來,成為亭的名字,表示著一種雖被拋棄而仍然忠心不已的節操。但這裏,仍透露出一種無奈,透露出這是因為做不成鬆梅菊蘭而不得已的選擇。然而到了“文革”時期,向日葵的價值卻有超越鬆梅菊蘭之勢。那時最美麗的花就是向陽花,不但有大幅的宣傳畫,連床單桌布之類日常用品上也經常是滿地向日葵。我上小學的美術課,第一課畫紅太陽,第二課就畫向日葵。


    不過,向日葵的實物,我是並不陌生的。東北地區的人愛吃瓜子,所以這種植物種得很多,連城市裏也在樓前屋邊到處種些。我和一些孩子夏天經常去“恭行天偷”。潛入園中,折下大花盤就跑,那時腦子裏才不管他什麽向陽不向陽呢。印象中那向日葵一點也不美,耷拉著腦袋,一折就斷,的確是“軟脆之物”。我們也知道它從早晨起就隨著太陽轉脖子,但是這種“仰臉相隨”的形象並無什麽美感,隻覺得不過是任人踐踏、任人攀折的賤物而已。


    曹偉與杜甫,借葵之向日來表達自己的忠心,這在今天的一些正人君子看來,也許要批判為“奴性”和“暴君的幫凶”之類。但我以為,在那個時代,這恰是他們自由意誌的體現,這和把自己比喻成“澗底鬆”、“籬邊菊”、“牆角梅”具有同等的人性價值,或者說,這正是他們獨立人格的表現。但若是把少數人的情趣強加到多數人的頭上,則會適得其反。要人人都做向陽花,結果是人人亂扔瓜子皮。獨立人格必須自己去建立,既不能賜予,也不能克隆。爭取民族獨立可以大家一起去鬥爭,若是爭取自己的人格獨立也跟著一大群所謂“獨立知識分子”吆五喝六,並且排斥和打擊那些偏偏不願“獨立”的人的話,這首先就已經喪失了獨立的意義。在一個人人要做十八棵青鬆的時代,青鬆的價值已經跟瓜子差不多。那麽在一個號稱獨立崇拜個性的時代,我們是否應該尊重那些不要個性的葵藿們,給他們一些自由的空間呢?


    (此文標題為發表於《信報》時,著名批評家駱爽先生所賜。有朋友看此文後,說梵高一定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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