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垚英老老實實地回答。


    “太遠。”薑真搖搖頭:“我活到現在,也才二十有三而已。”


    垚英聽她語氣,不知為何突然難過起來,可能是突然意識到薑真隻能活她的零頭,語氣也變得寬容了:“若從開智算,我也隻活了二十來年。”


    “精怪的二十年,與人的二十年,長短不一樣。”


    薑真緩緩道:“你們有漫長的餘生,二十年,就像一滴水落在溪流裏,毫無痕跡,但對於人來說,二十年足以發生很多事了。”


    對於薑真來說,更是如此。


    她並不是被愛擁簇著長大的女兒,她的父親是天下最尊貴的人,卻唯獨不愛她和她的母親,她的公主身份,無非是一個紙糊的殼子。


    母親終日以淚洗麵,將希望全部寄托在她的婚事上。


    於是在母親的做主下,她和封離訂下了婚約。


    母親看重封離文武雙全,家庭和睦,薑真卻隻羨慕他的少年意氣,桀驁不馴。


    定下婚事後,她們曾在上巳節見過一麵,封離對這樁婚事似乎沒有什麽不滿。


    她坐在青柳下,少年站在對麵,遠遠地看著她,看了許久,薑真看不清楚,也不記得他們倆有沒有對視了。


    要離開時,有陌生的侍女交給她一件東西,說是封家長公子贈予的。


    薑真打開盒子,裏麵不過是一隻用季櫻編織而成的花環,很美。


    她一度認為,自己會像所有人一樣,順理成章地嫁給封離,也許會有個孩子,總之,沒有波瀾地過完一生——她被鎖在深宮十幾年,父母不和,內爭外鬥,想象中幸福最幸福的模樣,也不過是這樣平凡的生活。


    然而誰也沒想到,已經沉迷在酒飲中愈發頭腦不清的皇帝,一時興起抄了以仁義之家著稱的封家滿門。


    封離一朝從貴公子跌落,身邊的人接連被下獄。


    她的好友、她的弟弟,都勸說她和封離退婚,明哲保身。


    她卻沒有。


    薑真說不清自己的想法,隻是覺得……他本不該這樣,不該受此苦難的——那個神采飛揚,有時又有些別扭的少年,不該落得如此下場。


    薑真和封離退不退婚,似乎都影響不了他所要麵對的殘酷現實,她隻是不想再讓他嚐那眾叛親離一苦了。


    封離遠赴戍邊那夜,接連下雨。


    他站在她屋外,聲音沙啞,聲音輕得仿佛要融在雨裏:“殿下,等我回來娶你。”


    薑真抬眼,隔著朦朧的細紗,想要看清他的眼睛。


    少年人的身影吞沒在細雨裏,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在天地,還倔強地立在其中,等著沉默的宮殿裏那個人的回答。


    薑真說:“好。”


    ……


    薑真的眼睛闔上又睜開,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


    封離到底有沒有愛過她,她已經不再糾結這個問題,但她對封離有過毋庸置疑的真心,不然也不會陪他來到仙界。


    薑真從未喜歡過這裏,她的時間好像已經停留在了被他帶上仙界的那一刻,無法再向前流動。


    她不喜歡身邊沒有一個人的冷清宮殿,不喜歡這樣變相的囚禁。


    可在封離一遍又一遍的癡纏哀求中,她還是心軟了。


    他執掌仙界權柄,卻比在人間更加暴戾,事物壓身的疲憊讓他隻能在她身邊小憩片刻。


    她隻是愛他,所以舍不得他難過。


    直到兩月前,那場天地同慶的大婚,把她滿腔愛意都變成了笑話。


    帝君以重禮迎娶鳳凰族的公主為天後,大婚隆重,唯獨她被蒙在鼓裏。


    天後儀仗下露出女子的美麗麵容,對她莞爾一笑,是她再眼熟不過的身影。


    封離和她解釋“權宜之計”——這婚姻隻是一場交易,是暫時的,再者就是她是凡人,無法勝任天後一職。


    他說他愛她,她卻隻想發笑。


    她可以為了封離放棄自己的身份,放棄人間紅塵,可她對封離來說,她卻還是一枚可以用來衡量價值的籌碼。


    封離知道她愛人不求回報,知道她善於忍耐一切痛苦,以為做什麽都會得到她的原諒——原來情真意切換不來珍惜,她的溫柔不過是他身後一片可笑的餘地。


    他仗著她愛他,有恃無恐。


    山難移,人心卻易移。


    薑真很少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後悔,她從未後悔過當初答應封離的那聲“好”。


    隻不過,她也知道。


    “我錯了。”薑真展顏。


    人可不能這麽賤啊。


    垚英不懂她在打什麽啞謎,迷迷糊糊瞪眼。


    薑真攏手,指了指外麵,語氣輕鬆地轉移話題:“我好像聽見外麵打起來的聲音了,你去看看。”


    垚英看看她,又看看寂靜到連一聲鳥叫都沒有的窗外,再次確認了一件事實。


    薑真她真的有病。


    第3章 壞事


    吐槽歸吐槽,垚英最後還是順著她的意思出去了,誰讓人家是老大呢。


    薑真看著她離開,複又臥在榻上歇下。


    天命閣就這麽大點地方,她早就走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仙草再澆就要被她澆死了,樹上今天長了幾片葉子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除了睡覺,她找不到別的消遣的事情做。


    在天命閣裏,她就是一隻被豢養的雀,隻有在飼主麵前才允許被歌唱。


    她臥在榻上的軟枕,拿起一塊手帕開始擦自己的嘴角,上麵還有些剛剛未完全擦去的血跡,此時已經幹涸。


    無色無味,致人七竅流血,這花糕裏的毒不是仙界原產,隻有人間,甚至門閥貴族裏才會有這樣的毒。


    也是因為此,薑真在吃之前就已經感覺到了裏麵有毒,她在人間見過的毒可比這個豐富。


    而她為什麽還要吃下去,要從她最近的發現開始說起。


    薑真發現自己好像不會死了。


    字麵意思,無論是上吊、溺水還是服毒,都不能置她於死地。


    垚英來之前她就已經沉在水裏許久。


    水池裏的水流湧進她的鼻腔,擠壓著她的身體,呼吸變得困難。


    但無論過去多長時間,她都保持著清醒的意識,即使在水下泡幾個時辰,也死不了。


    她下意識就覺得是封離在她身上動了手腳,他們認識太久,甚至可以說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封離比她自己還清楚她知道他大婚後會做什麽,於是幾乎剛舉行完大典,就給她上了鐐銬,把她鎖在了這裏。


    薑真麵上冷靜極了,纖細的手指卻越攥越緊,將手心掐出血來。


    她伸出另一隻手,放在自己的纖細白皙的脖子上,指尖用力地陷進去,那脆弱到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折斷的脖頸,在她的用力之下瞬間開出幾個血洞。


    血噴濺在薑真的手上,還沒等流下來,那可怖又殘忍的血洞就已經愈合,如果不是薑真手上的血,肌膚上幾乎看不出曾經破過皮。


    果然……她的身體有問題。


    薑真用手帕擦了擦手,睫毛像羽翼一樣垂落下來。


    突然,身後一隻修長的手輕輕攏住了她垂下的指尖,帶著股凜冽的涼意,沁到她肌膚中。


    薑真手指顫了顫,泛起一股刺痛的感覺,身後的人敲了敲她的手背,掣製住她的手,一點一點抹去了脖子上的血跡。


    濃稠的血味、帶著腥鏽的兵戈味混雜著撲麵而來,這股氣息如有實質,像刀鋒一樣戳在她脊梁骨上,幾乎要劃破她薄薄的皮膚。


    薑真的身子因為那股氣息不自覺地開始顫抖,溫柔的神色卻漸漸冷卻下來,狠狠甩開了那隻手的禁錮。


    薑真平靜:“別碰我。”


    從他大婚那日算起,封離已經兩個月沒和她見麵了。


    ——是不敢,還是忙得分身乏術了?


    她轉過頭來,想把他推開,封離卻先一步握緊了她的手腕,抓得死死的,薑真連動都不能動。


    愈發深重恐怖的威壓,都預示著封離已經和她人間認識的那個人大不相同。


    從背後抱住她的男人黑發束起,穿著玄色的袍衫,體態頎長,容貌俊美,恍若謫仙,一雙戾氣十足的金色豎瞳,給他出塵的臉上增添了一絲讓人脊背發涼的幽深。


    這張臉她見過無數遍,再次看見,目光還是會忍不住停留。


    他那雙金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抬手掣住薑真的臉蛋,將她下巴抬起。


    封離像是沒有聽到她說什麽一般,認真地抓著她的手帕,將她臉上的血跡擦一一幹淨了。


    “怎麽會流血?”封離居高臨下,垂眼看著她:“你吃了什麽東西?”


    封離這神經病的性格她早就領會過,嘴巴一張薑真就知道他要放什麽屁。


    他八成以為她自己服毒找死了。


    雖然他猜的大差不差,薑真還是理直氣壯地打開了他的手:“我吃了什麽你一會就知道了……你對我的身體做了什麽?”


    封離挑挑眉,麵容依舊冷淡,似乎不在意,俯下身就要親她的鼻尖,被她躲過。


    封離生得體態頎長,半跪著坐在床榻前,幾乎將她整個人都籠在陰影裏,男人的手壓在她後腰上,一隻手就掐住了她的腰肢,手箍得像玄鐵打的籠子,讓她一動也不能動。


    薑真身上繃得緊緊的,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避開他的動作:“別碰我,你去看看你剛娶的夫人吧。”


    “我的夫人就在這裏。”封離以為她還在置氣,臉上那一點溫和散去了,淡淡道:“我說過了,和她隻是權宜之計。”


    “她是權宜之計,我是什麽?”


    薑真本不想說出這種聽上去仿佛拈酸吃醋的話,但還是有一瞬,心中無法避免地升起些悵然的感覺。


    她做夢夢到過與封離成親拜堂,幻想過和他平淡又滿足的生活——她曾經真的愛過這個人,所以這一刻更讓她覺得世事宛如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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