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將馬車停在一邊,薑真將男人的手銬解開,跳下馬車,才想起來似的,回頭問道:“公子怎麽稱呼?”


    男人抓著一旁的扶手,緩慢地走下來,聲音很?輕細,一字一句咬字清晰,顯得?從容:“喚我伏虺吧。”


    這不像正經名字,更像個隨口取的小名,也許是因?為身子不好,要用這樣凶煞的名字來壓。


    薑真沒有追問,隻是萍水相?逢的過客,不必探聽得?那麽清楚。


    驛站裏掛著燈,裏頭燈火通明的,倒是比宵禁嚴明城內還熱鬧一些,不過也隻限於屋子內罷了。


    壺碗碰撞之聲清脆,飯菜的灼熱混雜著酒氣,有些嘈雜,薑真手持絹扇,半遮住自己的麵容,看?向伏虺,輕聲道:“你?要吃什?麽?”


    伏虺搖搖頭,語氣平靜:“我不餓。”


    怎麽會不餓?


    他好像一天?都沒進?食了,薑真坐下來,不解地打量著他。


    可?伏虺麵色平靜,除了有些蒼白,真看?不出饑餓的樣子,還因?為驛站裏混雜的味道有些不舒服。


    薑真喚來小二,隨便點了些吃的,腦海裏閃過幾種可?能,似乎隻有修道之人,才會辟穀不食。


    “你?是修道之人嗎?”


    “算是吧。”伏虺頷首。


    “嗯……”薑真臉上沒什?麽詫異的神?色,隻是奇怪。


    修道之人身體也這麽差?不過也難怪他一個瞎子傷成這樣還能走路。


    她隨口問了幾句,得?知伏虺進?京是為了尋親,便沒有再問下去了。


    旁邊另一桌的客人點了幾碗酒,借著酒興談天?,聲音很?洪亮,幾次都差點蓋過薑真的說話?聲。


    在京城外,他們不敢說得?太直白,卻還是興致盎然。


    “封家這回是真的沒了,好歹祖上也是開國的功臣啊,怎麽……”


    薑真隨便夾了兩口菜,就放下了筷子,側耳聽著他們說話?。


    “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說話?的男人,又壓低了一點聲音,幾不可?聞地說道:“荒唐。”


    “真是……可?憐啊。”另一個人說道:“那血流的,外麵都能聞見。”


    “封將軍被斬首時,聽說天?上都飄雪花了!”


    “噓,別說了……”


    薑真垂下眼簾,握著絹扇,指節發白。


    伏虺敲了敲桌緣,她神?情立刻收斂,恢複了若無其事的模樣。


    喝酒的人上了樓,周圍的聲音漸漸淡下來,薑真過了片刻,開口道:“我去休息了,張戡,記得?給他換繃帶。”


    侍衛抬頭應了一聲。


    伏虺望著她的方向,雖然臉上蒙著繃帶,卻像是能看?得?見一般,準確落在她身上。


    ——


    次日清晨,薑真起得?很?早,伏虺目盲,行動多有不便,她索性好人做到底,帶他一起進?了城。


    到了東市,還有一半路程就要進?宮了,她問伏虺:“你?要找的親人,住在哪裏?”


    伏虺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像是在回想:“南巷……廿七。”


    南巷離皇宮很?近,多是達官貴人的宅院。


    ……廿七。


    有些耳熟。


    薑真重複了一遍他說的地址,表情瞬間僵硬,麵色唰地白了下來。


    她手腳冰冷,唇角幾乎抿成一道筆直的線。


    “你?要找的親人,不會姓封吧?”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湊巧的事,她隨手撿的這個人,居然和封家有關。


    他卻好像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淡淡道:“應當是吧,我也記不清了。”


    封家是肯定不能去的,現?在和封家扯上關係等?於自取滅亡。


    薑真說道:“你?現?在不能去封家。”


    伏虺平靜:“為什?麽?”


    “你?昨日在驛站,沒聽到那些人說什?麽嗎?”


    薑真看?著窗外,示意侍衛不要在南巷停留:“封家全家都被降罪了,你?現?在去封家,不管你?和封家有什?麽關係,都隻會被一起抓起來。”


    薑真轉頭看?伏虺的表情,發現?他既沒有驚訝,也沒有害怕,還是剛剛那副樣子,單手攥著抵在唇上,輕輕咳了兩聲。


    他緩慢地開口:“那我無處可?去了。”


    薑真說道:“我可?以給你?些銀錢,你?自己在城內找個客棧住。”


    伏虺之前?連呼吸都沒什?麽聲音,突然喘息了一聲,停頓的時間比之前?更長,然後胸膛起伏,呼吸沉重起來,仿佛十分難受的模樣。


    他這樣子,一個人怕是難以照顧自己。


    薑真皺眉看?著他,沉默良久:“你?先跟著我,我去為你?找大夫,但是,記住不要亂說話?。”


    不光是出於同情心,封家全族前?途未卜,看?在封家的麵子上,她還是決定先救下這個自稱封家有關係的人。


    她將腰間的令牌丟給車外的侍衛,低聲道:“賞他們些銀子。”


    侍衛應了一聲,拍了拍胸口:“放心,宮門那,我熟。”


    薑真深深吸了一口氣,微微闔眼,掩蓋在長袖下的手,糾纏在一起。


    她心中越發不安。


    封家出事,母親和薑庭沒有一人告訴在外靜休的她。


    胸中湧動的情緒,被她強行壓了下去。


    不過晌午,外頭的陽光就晦暗起來,風聲獵獵,不過一刻,黑雲就把天?空遮得?密不透風,豆大的雨滴落在蓬頂上,聲音交錯。


    薑真靠在車廂的軟墊上,簾子被風刮起來,一陣斜風吹到她身上,她穿得?單薄,打了個冷顫。


    馬車駛過兩道高聳的宮牆中狹隘的走道,天?上打著悶雷,一場大雨似乎在所難免。


    要變天?了。


    第39章 薑庭


    薑真使了些法?子?, 將?伏虺帶進了宮中,托宮裏的太醫來看了他的傷勢。


    太醫和她相熟,給伏虺看了看, 伏虺臉上染血的繃帶被取下來, 露出一雙空洞的灰色眼睛, 顏色很淺,看不到神光,是真的瞎了。


    搖搖頭道:“傷是皮外傷,敷藥就?好了,這眼睛是天生的, 治不了,身子?骨也太弱, 經?絡運行晦澀, 要好生休養, 不然壽數有礙。”


    他說得委婉, 薑真聽?得明白, 這人應當沒幾年好活了。


    看來他修道也修得不精, 救不了自己的命。


    等太醫走了,她才問伏虺:“你身體一直這樣嗎?”


    “一直?”


    伏虺思忖片刻, 溫吞道:“應該吧。”


    她對伏虺的病情好奇的程度有限,淡淡對他說道:“你先喝藥吧, 之後?住偏殿裏不要出來,被人碰見你我都?好不了。”


    伏虺點點頭,她接著道。


    “…… 等封家的事有了結果, 我會安排你離開。”


    他聽?著她說話, 提到封家,臉上情緒浮動不大。


    薑真問道:“你不關心封家現在如何嗎?”


    “我憂心於事無補。”伏虺說道:“你很關心封家。”


    “你既然都?跟著我進了宮, 難道不知道我是誰?”


    薑真沒有看他,視線望向窗外,指尖揉著太陽穴。


    “你是長寧長公主。”


    伏虺咳了兩聲:“封離是殿下的未婚夫,皇帝卻毫不留情地將?封家治罪,看來並?不在乎殿下顏麵。”


    “……”


    薑真皺眉:“不用你說。”


    “殿下勸我遠離封家是非之地,為何自己又要蹚這趟渾水?”伏虺淡淡說道。


    薑真冷睨他:“封家忠義之家,門風清廉,從沒犯過大錯,如今驟然下獄,是有人在背後?惡意攛掇,未嚐沒有挽回?的餘地。”


    她不好在陌生人麵前?直言是皇帝荒唐。


    她知道父皇糊塗,卻不知道他能糊塗到這種地步。


    封老爺子?是當世名將?,為南燕立下汗馬功勞,守住了邊界,為人清正,如今已?經?英雄遲暮,對皇位產生不了什麽威脅,又對南燕忠心耿耿,殺了封家,一定會失了民心。


    這樣簡單的道理,連她都?懂,皇帝卻不懂。


    封家倒了,隻會給南燕本?就?苟延殘喘的命數添了一把火。


    薑真側臉,對伏虺說道:“你下去吧。”


    她重複了一遍,語氣冷凝,含著威脅,和她溫柔的外表截然不同:“不要離開我的宮殿,也不要做多餘的事情,好好養你的傷。”


    伏虺應了一聲,撐著病骨,緩緩退下了。


    她收回?目光,看著屋外的落葉:“母後?呢?”


    屋內的侍女連忙說道:“皇後?娘娘在與青夫人說話呢,想必還不知道殿下回?宮。”


    青夫人就?是當朝左相的夫人,因為身有誥命食邑,又是當朝皇後?的妹妹,身份高貴,大家便以她出嫁前?的名字,叫她青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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