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中傳出一個悶悶的聲音, 隔著模糊的水聲,還是能聽出來?幾分熟悉的清冽:“沒死, 也沒活。”


    薑真單手按住眉心,額角浮現青筋:“你能說話,剛剛為什麽?不?說。”


    水流試探地靠近她, 貼到她麵?前, 聲音卻很不?爽:“我還以為‘殿下’貴人多忘事,已經不?記得我這種小人物了。”


    薑真無視他陰陽怪氣的話, 攥著鮫珠的指節處用力到蒼白,過了許久,才微微放鬆:“什麽?叫沒死沒活,你還有心情跟我開玩笑,看來?沒什麽?事。”


    她的目光凝望著形狀鬆散的水流,神情卻始終有種緊繃感,仿佛呼吸聲稍重,就會打破眼?前的幻境。


    “別這樣看著我。”


    水柱分出一條小小的細流,在薑真眼?前揮了揮,聲音一如?既往:“沒在跟你開玩笑,我的身體已經和光華鮫珠徹底融為一體,化為諸敝州的一部分了。”


    “那你這是什麽??”薑真席地坐下來?,抬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方佳伶分出來?的水流,水流和她的指腹相觸,抖動了一下,快速收了回去。


    “什麽?——什麽?啊。”方佳伶拉長?聲音:“這就是水,單純的水,什麽?都沒有。光華鮫珠是鮫族的血脈至寶,是水的精華,我和它融為一體,就等於,我是水,我能通過世上任何?一滴水和你說話,懂了嗎?”


    薑真懂了一點,但沒完全懂:“什麽?水都是你?”


    方佳伶的聲音略微有些得意:“我無處不?在,你小心點。”


    薑真的關注點甚至不?在他的話上:“那我還能洗澡嗎?”


    她果然還是應該去學除塵訣的。


    “我沒有那種愛好!”


    聽了她的話,水流驟然炸開,水麵?像是蒸開了一般,咕嚕咕嚕地沸騰,仿佛無聲的怒罵:“你手裏的鮫珠,和我的本體有聯係,才能牽引我的意識,懂!了!嗎?”


    水麵?劃開波浪,剛剛散開的水流重新往上聚集,清澈明淨的水流,倒映出一種奇異的淡藍色,逐漸勾勒出一個半人的身影,水流像柔順的絲綢,覆蓋在人影的背後,腰部以下,都沒入在水中。


    這隻是一道凝固的、人形的水流,沒有五官,薑真卻能大體看出方佳伶的影子?,雲彩和日光倒映在他身體的水流中,比天空本身更為絢爛。


    方佳伶兩手交疊在一起,水流隨著他的動作奇異地在空中遊走:“這樣,你就習慣了吧。”


    說實話,更不?習慣了,誰會習慣一道人形的透明水流開口說話,但這樣就已經很好了,薑真說道:“你能控製水流,為什麽?不?早些跟我說。”


    她常常想到方佳伶一個人留在了千尺之?下的幽暗水底。


    “我說了,”方佳伶語氣似笑非笑:“還以為你不?太想見到我呢。”


    “如?果你說的‘說了’,是指在我洗臉的時候用水打我的臉,或者是在我喝茶的時候自己從?茶碗裏跳出來?。”薑真仔細回憶了一下,平靜地說道:“那我確實可?能不?太想見到你。”


    方佳伶的水影從?池子?裏張牙舞爪地伸出來?:“小沒良心的東西,你把?那女人殺了,氣運拿到了沒?”


    薑真抬起手臂抵擋住他揚過來?的水流:“拿到了。”


    “那就好。”方佳伶漂浮在池子?上空站定,語氣悠揚又冷酷:“現在不?就差封離的氣運了?快去,你還在等什麽?。”


    “我知道。”薑真放下手,沉默地和這個連五官都沒有的水影對視了半晌,才移開視線,輕聲開口:“還有辦法,能讓你……”


    那道影子?愣了愣,有一刹那的恍神。


    “讓我活?”方佳伶語氣誇張:“我已經沒有身體了,你現在看到的我,隻是我作為諸敝州的意識。一州的支柱又不?是魚刺,想剔就剔,你少異想天開了。”


    “那,總有辦法。”薑真聲音很清晰。


    方佳伶凝固在原地,突然發現她是認真的:“……什麽?辦法。”


    薑真伸出手指,給他比劃:“你既然能代替骸骨,支撐住整個崩壞的諸敝州,那麽?用同樣的方法行不?行?”


    “用一個力量差不?多的東西。”薑真把?自己的手指按下去,又重新豎起一根手指:“代替你。”


    “你每天就在想這些事情?”方佳伶的水影微微俯身,語氣奇怪:“不?可?能,我的身體加上光華鮫珠才能勉強夠得上骸骨的力量,並不?是因為我有多強,而是我作為世間最?後一隻血統純正的鮫族產生的因果,懂了嗎?你找不?到能代替我的東西。”


    薑真還是說道:“哪怕做不?到,我也會盡力試試的。”


    “就算可?以。”方佳伶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一些,語氣複雜難辨,蘊含著幾分說不?清的情緒:“你救我幹什麽??”


    他和她不?過幾麵?之?緣,沒有哪次給她留下好印象。他也清楚,薑真對他根本就沒什麽?意思,這家?夥對封離之?外的人都遲鈍得嚇人。


    “多謝你。”薑真目光清澈:“我才有知道真相的機會。”


    “我不?是為了你。”方佳伶聲音僵硬:“你弟弟難道沒有告訴你嗎,無論有沒有你,我都會這樣做的,隻要封離能死。”


    “結果就是,你確實幫了我。”


    “你隻要不?在關鍵時候對他手下留情,就是對我最?大的感謝了。”方佳伶冷笑。


    薑真起身,拍了拍裙擺,發現拜他所賜,她身上的裙子?大部分都被?濡濕了:“我還以為你會更想親自殺掉他。”


    “無所謂了。”


    方佳伶聲音平靜。


    他當然想殺了封離,一直都想。仇恨支撐著他清醒地去計劃、去布局,每一個回想起過去的深陷淤泥的永夜,他都在一遍一遍演練如?何?用手裏的劍刺穿那個人的心髒,碾碎那個人的神魂。


    殺了封離,一度是他生活中的全部,他一切的行動都是為了這個目標而做,包括變強——在冰原中抵抗罡氣,淬煉身體,是比修煉還痛苦千百萬倍的事情。


    他心中的一切都充斥著暴烈的仇恨帶來?的火焰,浸染著噬骨的血腥和殺意,甚至早就做好了和封離同歸於盡的準備。


    諸敝州塌陷的時候,他在想什麽??


    對他來?說,離開傾頹的諸敝州已經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他大可?以順勢拿走骸骨的力量,直接去找封離複仇。


    即便薑真會被?埋在水下,方氏會就此覆滅。


    ——即便諸敝州的每個人,都會死,他也不?該猶豫的。


    他已經恨了兩世,等了兩世,隻等著這一個機會。


    恨意總是無師自通,而學會愛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他在離渴望的結局最?近的時候,選擇了放棄。


    薑真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這世上還有什麽?和骸骨相媲的力量嗎?”


    她其實是在問?天道。


    方佳伶卻仿佛聽到了什麽?極為可?笑的話,冷笑了一聲,一言不?發地沒入水中消散了,他消失在水裏,全無痕跡。


    天道過了半天,才說道:“他害羞了。”


    “……”薑真拍它:“我沒問?你這個。”


    她指尖撥動水流,發現池水已經恢複原樣,方佳伶真的消失得幹幹淨淨,像是從?來?沒出現過。


    衣服有些濕,外頭正好有陽光照進來?,薑真便沒著急起身。


    薑真坐在地上發了會兒呆,在腦海裏不?斷搭建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又全部推翻重想。


    事關天地氣運,也許她該更慎重一點,封離和從?頭到尾都是凡人的徐白不?同,他如?今,是仙界最?強的人之?一。


    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凡人,除了出生在皇宮,和城外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沒有什麽?區別。


    母親認為她應該做一名?合格的妻子?,她沒有舞刀弄槍的機會,也沒有與生俱來?的天賦,修煉一事,她一竅不?通,所以才會更謹慎,更惜命。


    她不?確信自己能不?能親手殺了封離,但她必須去做。


    薑真仰著頭,回過神來?,看見持清站在她身後,影子?倒映在她瞳孔裏。


    持清神情溫潤,波瀾不?驚,臉上多了一小道血痕。


    薑真愣了愣,支起身子?:“你受傷了?”


    持清半跪在她身後,手輕輕放在她肩上,聲音裏聽不?出來?什麽?委屈:“他對我拔劍。”


    薑真一怔:“薑庭?”


    她轉過頭,想看看他臉上被?傷得怎麽?樣了,半路卻被?他截住手。


    他攥著她的指尖,引導著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主動側過臉,輕輕蹭了蹭她的手心:“沒事,不?疼。”


    薑真垂眸,這道傷再晚點都要凝固上了,她也不?覺得有多疼,但還是順著他的力度,輕輕摸了摸他的臉,表示安慰。


    持清像隻被?她撫摸的貓,眯了眯眼?,微微勾起唇角,薑真側了側頭,被?他抓住的手腕,施加在上麵?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一些。


    持清突然問?道:“衣服上怎麽?沾了水?”


    薑真張口,卻略微有些遲疑,她要說嗎?鮫珠的事情已經弄清楚了,還有和持清說的必要嗎?


    她盯著持清的眼?睛,他麵?容平靜,和平時無二?,沒有絲毫質問?或憤怒的神色,薑真卻被?他看得渾身發毛。


    又來?了,這種感覺,被?什麽?東西纏上的感覺。


    薑真毛骨悚然,想抽回手,使勁半天,發現沒抽動。


    持清抓著她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平靜地盯著她。


    薑真越來?越心虛。


    她的直覺告訴她,還是不?要說出來?比較好。


    “就是……沒事。”


    “是嗎。”持清輕輕笑了笑,神色自若:“算了。”


    他鬆開了一點她的手,又沒有完全鬆開,像是剛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不?動聲色地扣著她的手指,輕輕吻她的手心。


    有什麽?柔軟濕潤的東西舔舐過她手心,薑真卻感覺那股柔軟藏著鉤子?,仿佛刀刃割過肌膚,下意識地想抽手,又被?緊緊禁錮住,手心泛起一陣奇異的刺痛。


    第74章 勿言


    細密的?刺痛劃過?肌膚, 疼痛從手心慢慢擴散,有股令人顫栗的酥麻順著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流遍全?身。


    薑真掐了一下另一隻手, 迅速清醒過?來, 持清看似溫順無害地貼著她的手, 實則把她的手緊箍得動彈不了一分。


    那雙宛如被霧氣彌漫的雙眼抬起時,剛剛的?刺痛又仿佛幻覺,他口腔裏若有若無的?紅色,和正常人沒有區別。


    薑真縮回手,手心隻是有些微微泛紅, 甚至沒有破皮。


    可這家夥,剛剛明明舔了她吧。


    那並不是?被人的?舌尖舔舐的?滑膩感覺, 冰冷的?舌尖像是?帶著鉤子?, 絲絲縷縷的?疼痛, 仿佛獸類品嚐前的?試探。


    薑真後脊一陣緊繃, 領口和脖頸之間?的?縫隙, 傳入一陣微弱的?寒意。


    “放開。”薑真加重了一些?力氣, 卻發現這次很順利就抽回了自己的?手。


    持清還是?低眉看著她,薑真知道隻要自己說出不適, 他一定會語氣馴順地和她道歉,俯首帖耳, 絕對不會反駁她任何一句話。但他,根本就不會改。


    她反過?來抬手推了推他的?臉,輕聲說道:“很麻, 很癢, 我不舒服。”


    持清應了一聲,聲音清淡而縹緲, 臉上有種超然的?冷漠,越貼近,便越與常人相差懸殊,自己卻全?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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