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解廢名詩作《十二月十九夜》


    廢名(馮文炳)的作品,以其出了名的生澀怪誕,在現代文學園林中獨樹一幟。就連對他最為推崇的周作人,也認為廢名的文章是“第一名的難懂”。尤其是他的詩歌,讀來簡直如同小猴吃核桃,不知從哪裏剝皮。但是,任何文學作品都蘊含著作者獨特的思維邏輯,隻要找到了作者那個獨特的思維原點,順藤摸瓜,那麽,天下就隻有尚未解開之作,而無絕不可解之詩了。


    廢名的詩作也是這樣,我們通讀他的作品,就會發現,他筆下最常出現的幾個意象是:海、鏡子、宇宙、樹、花、燈、魚等。這幾個意象在他的詩中並不是作為被直接描繪的對象,而是以固有的特定內涵而成為作者負載著固有思想感情的抒情工具,而且已組成了獨特的意象係統。這樣,就令人很自然地聯想到佛家思想與廢名的詩歌的關係。廢名對佛經作過許多研究,深受熏陶。文學史上大凡潛心過佛理的作家,都免不了流露出“晨鍾暮鼓”之氣。他對同受佛學影響的許地山的作品也很感興趣,頗予青睞。他在講解自己的幾首詩時,雖然是盡量用了通俗易懂的語言,但仍可看出佛理在他心靈深處的投影。另一麵,文人學佛,畢竟隻是借佛以悟文,真正的佛門弟子是不應該有以詩成名的俗心的,就連嚴滄浪還因此受到譏諷,卞之琳也發表過類似的見解。所以,以禪入詩並不是布道或者圖解,而是二者結合後之獨特的表達方式,否則詩佛就不是王維而是達摩了。


    這樣,我們回過頭來再看廢名的作品,就能從思想內容上把握到其思維原點,再加上一些對詩歌藝術技巧的敏銳捕捉和體會,就可以透過煙霧,參見真佛了。


    廢名作品的真味究竟何在,有人曾形容道,讀廢名的作品,猶如一個扶拐杖的老僧,迎著風,飄著袈裟,循著上山幽徑,直向白雲深處走去。這種說法到底確切與否,我想根據以上我對廢名詩歌的基本認識,試解一首來稍作檢驗。廢名的《十二月十九夜》這首詩,曆來被認為不知所雲,他本人也未嚐解釋過。下麵我就試著解上一解。先看原詩:


    十二月十九夜


    深夜一枝燈,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鳥林,


    是花,


    是魚,


    是天上的夢,


    海是夜的鏡子。


    思想是一個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燈,


    是爐火,


    爐火是牆上的樹影,


    是冬夜的聲音。


    1936年


    題目是“十二月十九夜”。有人說,不知道這個日子有什麽紀念意義。其實,以日期作題目的詩並不一定非要有什麽意義,有時僅僅是標明寫詩或產生詩興的時間。這在我國的古典詩歌中比比皆是。往往還同時起到了小注的作用。尤其廢名說過:“我的詩是天然的,是偶然的”,他在講到自己的幾首詩時幾乎都說是在一種偶然的環境中突然萌發出詩情。如《理發店》一詩就產生於他在理發店刮臉之時,《街頭》一詩就產生於他在護國寺街頭看汽車之時。所以,可以說廢名的詩作是一種“頓悟”的產物,用他自己的話,叫做“是整個的不是零星的,不寫而還是詩的”,這也就是他覺得自己的詩有別於卞之琳、林庚、馮至等人精心製作的詩歌之處。這樣,我們再來看“十二月十九夜”這個題目,它不過是說明了該詩的寫作時間或描述時間是在一個冬天的夜裏而已(由前後詩作寫作順序推知應該是公曆)。


    題目弄清了,下麵開頭兩行便是“深夜一枝燈/若高山流水。”


    “深夜”二字緊承題目,可作上述分析之旁證。“高山流水”是一個典故,就是俞伯牙演奏古琴,聲如“高山流水”,而被鍾子期聽出,二人遂成知音的故事。以後,“高山流水”便成為千古知音的一個喻象。這樣,前兩行所表達的就是作者在深夜裏對著一枝孤燈(而不是一盞),把燈認作是惟一的知音,實際上也就是獨對孤燈的一種寂寞的氣氛。


    第三行“有身外之海”。“海”在佛家的理論體係中指人世滄桑,有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常常比喻人生的艱難。作者這句是說,燈下獨坐,思緒萬千,想起了“自我”之外的無限廣大、無限遼遠的茫茫人世,如大海一樣,苦浪起伏,變幻不定。一個“有”字,點明了這人世感慨是自然而然地襲來,使人不得安寧。詩句從節奏到遣詞散發出一種無處排遣的沉悶之感。實際上已然確定了全詩的基調是一個孤獨的主旋律。


    第四句突然一轉,“星之空是鳥林”,好像電影鏡頭在蒼茫喧囂的海麵久久徘徊之後,忽而一搖,展現出一個清新明遠的星光燦爛的夜空。“鳥林”意即自由的所在。“星之空”明顯是與“身外之海”相對立的意象,那麽也就是“身內之海”,指自己的精神天地。結合上麵幾行和下兩行“是花,是魚,/是天上的夢”,意思是茫茫人海使人苦惱、煩悶,而隻有在自己的內心深處,靈魂才能如鳥歸林一樣地自由翱翔。內心世界如花一樣純潔美麗(佛教中“花”的本義),像魚一般自在逍遙(也可解為暗示“愛情的自由”),然而這些不過是空中的夢幻而已,美麗但是虛無。


    第七行,“海是夜的鏡子”,表層意思是,大海能夠映照出夜的影像。實際上,“夜”字由於在頭兩行被納入了一個特定的思維邏輯,這裏就變成了“孤獨”的象征。這樣,這句就是說,在茫茫人海中,我看到了自己孤獨的影子,就像在一麵巨大的鏡子麵前,發現自己形影相吊一樣。另一解,視“夜”為一般詩中“黑暗”的象征,內心燦爛,人海黑暗,兩解同一。全詩共三大句,“身外之海”用第一個句號,此處用第二個,旋律很分明。這句緊承上句關於空虛幻想的感歎之後,再一次彈奏出孤獨的主旋律。


    第八行,“思想是一個美人”,作者在反複咀嚼人海的苦水,孤獨的澀果之後,渴望尋找到一個安樂舒適的小島,那麽,隻有回到自己的心海中來,玩賞自己意識世界的精致之作。接下去幾行,“是家,/是日,/是月,/是燈,”這是描述在自己的思想、精神天地之中,可以出現完美無瑕的美好事物,美人是一個抽象比喻,聯想由此輻射,像家庭那樣舒適,像太陽那樣溫暖,像滿月一樣團圓,像麵前這枝燈那樣是自己的知音。思緒飛騰一圈又回到眼前。這幾行對空幻的美滿境界的尋求,更加反襯出詩人在現實時空裏的孤獨。


    最後三行,“是爐火,/爐火是牆上的樹影/是冬夜的聲音。”“爐火”是詩人在寒冷的冬夜裏取暖的用具,“是爐火”緊承上句,說思想還能像冬夜爐火一樣,在荒漠的人海中給詩人以光和熱。但是詩人馬上看到了跳躍的火苗,以及牆壁上伴隨著火苗忽閃不定的物體的影子,由此而想到,牆上的樹影歸根到底要決定於真實的樹的存在。“樹”本來並非佛教中的基本概念,但廢名作為“俗家弟子”可能用來指一種本體存在。佛家素有“身為菩提樹”之說。“牆上的樹影”意即一種虛幻的存在,因為這裏的“樹”一不能乘涼以平息孤獨,二不能使人修成正果,隻能燒成虛無的記憶。詩人這句的意思是,精神世界中自造的爐火雖然也能給人以慰藉,但畢竟隻是一種鏡花水月的幻影。連同下一句“是冬夜的聲音”,共同造成了一個“虛靜”的氛圍。佛家有句格言,叫做“無聲不寂,有色皆空”。這句詩可解為爐火在冬夜裏微弱的聲音,也可解為爐火如同冬夜裏微弱淒空的聲響一樣虛無縹緲。這樣,最後這三行詩就又回到孤獨的主旋律上,完成了一個“孤燈長想”的意境。


    以上逐句解析了這首詩。把全詩十五行連起來看,仿佛是一支孤獨憂鬱的小夜曲。寒冷的冬夜,作者獨對孤燈,浮想聯翩。一會兒在想象的世界中得到撫慰,調子舒緩、安閑;一會兒又意識到眼前的寒冷、孤寂,發出輕歎。經過兩次反複,於抒情曲線中完成了全詩。


    由此可見,詩人所表達的思想感情確實有一定深度,既是30年代知識分子的普遍情況,又是超越具體時代的群體意識,存在著與讀者發生共鳴的客觀基礎。尤其是全詩製作精巧,結構渾成,語言純熟,意象準確,節奏張弛有致,韻律舒緩自然,因而,這首詩算得上是藝術水平較高的佳作。


    但是另一方麵,此詩在意象上和用典等方麵缺乏文學符號應有的社會性,人為地在讀者麵前築起生澀之牆。其中的原因並不是作者在創作時有意雕琢,而是來源於廢名對詩歌的總體看法以及與此緊密相關的創作思維定式。比如說,廢名強調過:“詩不能不用典故,真能自由用典故的人正是情生文文生情。”廢名追求寫一種所謂“立體”的詩,這樣,他在把詩情轉化為詩文之時,就根本不會考慮接受客體。因此李健吾先生在肯定他“描繪的簡潔,情趣的雅致,和他文筆的精煉”的同時,說他“漸漸走出形象的沾戀,停留在一種抽象的存在”,“逃逸光怪陸離的人世”,“句與句間缺乏一道明顯的‘橋’”,加上愛用典,使讀者“收獲的隻是綺麗的片段”,從而不能取得“更偉大”的成果等等。這些批評是十分中肯的。過分地玩賞感情世界那些精致典雅的小“擺設”,就會使人覺得格調不夠高,境界不夠闊。魯迅先生也批評過廢名,說是“隻見其有意低徊,顧影自憐之態了”。此話雖然有些過重,但聞者卻應該深以為戒。就以《十二月十九夜》這首詩來講,廢名好像精心製作了一盞宮燈,可由於他把讀者推得太遠,人們很難仔細地觀賞,隻能隔著茫茫的苦海,從遠處那枝孤燈上領略到一點浮光掠影的光彩。當然,這種情趣,也別具一番美學滋味。這也許就是廢名詩作的獨特價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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