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見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歡喜。——《射雕英雄傳》第二十一回


    這是歐陽克對黃蓉說的話。歐陽克是西毒歐陽鋒的侄子(實際是歐陽鋒與嫂子私通所生的私生子),他仗著武功高強和歐陽鋒的勢力,到處為非作歹,特別是喜歡調戲婦女,流氓成性。他對姿容絕代的黃蓉就三番五次企圖那個,結果都反而被聰明絕頂的黃蓉將計就計,令他吃盡了苦頭。這一回又落入黃蓉的圈套,雙腿齊腰被砸在萬斤巨石之下,傷重命危,臨死居然說了這麽一句。黃蓉聽了忽感歉疚,說道:“你不用謝我。這是我布下的機關,你知道麽?”歐陽克低聲道:“別這麽大聲,給叔叔聽到了,他可放你不過。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裏,我一點也不怨。”黃蓉歎了口氣,心道:“這人雖然討厭,對我可真不壞。”


    金庸筆下不但主要人物性格豐滿,呼之欲出,更寶貴的是在許多次要人物身上也自然展現了人性的微妙複雜。歐陽克的此番遭遇包含了如下兩個問題:即流氓有沒有愛情和流氓為什麽要耍流氓。


    我們平常所蔑視的流氓,除了偷盜搶劫、坑蒙拐騙和粗野凶蠻之外,最主要的惡劣之處在於,他們以違背婦女自由意誌的手段來追逐和占有婦女。從一般的性騷擾到直接的強暴以及所謂始亂終棄,都可以被目之為“流氓”。一個正常男人最怕女人罵他“耍流氓”,為了這句話他可以在公共汽車上跟人拚命。過去各種犯人經常被押著遊街示眾,那些殺人犯、反革命犯往往高昂著無恥的頭,小偷小摸則賊眉鼠眼、東張西望,隻有那些強xx犯、流氓犯,最大限度地耷拉著腦袋,仿佛忍受著人們目光的炮烙一般。同樣是犯罪,為什麽流氓罪便這樣見不得人?這是法律所難以解釋的。其實這並非什麽尊重不尊重婦女、講究不講究道德的問題,此中的奧秘在於,流氓罪向世人證明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對於女人無能!從此人們都知道,他不能通過正常途徑獲得女人的好感和青睞,更遑論投懷送抱。他隻能依靠侵犯他人自由的辦法來強行證明自己的實力,給自己製造一種虛幻的“自由”感。而事實卻是,當他付諸實踐時,每一秒鍾都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在嘲笑他:“可憐的家夥,瞧你是多麽地不自由!你除了這樣就別無良策了嗎?”所以我們發現,越是強暴者,就越激動得發抖,就越渴望把強暴變成自願與合作。許多流氓用尖刀頂在婦女咽喉,逼迫人家說“我愛你”之類的肉麻話,為了這句話,有些流氓甚至可以放棄強暴,也的確有些聰明的婦女以此作為緩兵之計,躲過了劫難。拉美作家富恩斯特有一部著名的長篇小說,寫一個軍官強xx了一位姑娘後,2人真的產生了愛情,可是那恐怖而醜陋的一幕在他們腦海裏無法抹去,於是2人就自欺欺人地竭力篡改自己的記憶,每當回首往事都互相安慰說那第一次是彼此自願、情投意合的。可越是這般掩飾,他們內心便越痛苦。流氓行為就是這樣,以搶劫來的“愛情”證明自己缺乏愛情,以強迫來的交歡證明自己無人交歡,正如小偷用偷來的錢證明自己沒有錢。


    如此說來,流氓行為其實是一種痛苦的發泄,是一個匱乏性愛的可憐靈魂的變態的乞求和哭喊。說穿了,流氓是最需要愛的。許多流氓反複坐牢屢教不改,而街道大媽幫他找個賢惠溫柔的媳婦便從此改邪歸正。王統照的名篇《微笑》裏坐牢的阿根就是因為一個女犯人的微笑而洗心革麵的。對於“流氓”,絕對可以說四兩愛勝過千斤罰。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歐陽克這個人物。他姬妾成群,還四處偷香竊玉,但是他缺乏一個真心愛他而也值得他真心去愛的女人。他越是敗在黃蓉的手裏,他就越是傾心地愛慕這個光豔照人的純潔少女。他對黃蓉的“流氓”行徑越來越在輕薄裏加進了敬重。當他眼看自己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時,他怎能不百感交集?黃蓉出力救他,證明他在這個美人的眼中是有價值的,這是他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充滿陽光的大彌撒,因此他死而無憾。


    許多奸惡之人大做壞事,不過是盼望人們說一句:“孩子,你其實不壞,你是可愛的。”


    (某媒體轉載本文時,將題目篡改為《越是流氓越有愛》,寡人十分氣憤,特此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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