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梨花女子大學的國際館,這裏住著東西方許多國家的學者教師。都是遠離祖國,又大多不會韓語,因此生活上難免遇到許多困難。這些學者因為心情不大好,於是就經常批評韓國這野蠻那落後。我對韓國也有自己的意見,但是在“帝國主義”麵前,我總覺得應該站在被壓迫民族的立場說話。我就說,韓國雖然經濟沒有西方發達,文化沒有中國深厚,但是韓國人的革命精神是目前世界上第一流的,這一點不但你們“帝國主義”要學習,就是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中國也要學習。


    韓國也曾有過文化燦爛的古代,但是韓國近代史的苦難深重是全世界罕見的。幾乎半個世紀的日本統治之後,好不容易河山光複,卻又被冷戰體製攔腰切成兩段。在特殊的曆史條件下,韓國又經曆了幾十年的軍事獨裁。盼望和平,盼望民主,盼望統一,可以說是韓國人念茲在茲、揮之不去的永恒情結。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一部韓國的苦難史,同時也是一部韓國人民的反抗史。他們用不屈的反抗,迎來了三韓大地的光複,又用前仆後繼的起義、革命,結束了軍事獨裁,邁進了民主時代。我在光州的“5.18”墓地,望著那層層的墓碑說:“韓國青年的鮮血,畢竟沒有白流。”更為可貴的是今天,在經濟高速增長,民主程度不斷加深的同時,韓國人並沒有拋棄他們的革命傳統。在韓國的學術界,許多優秀的學者仍然保持著一腔革命情懷,思考著世界革命問題。而在中國、日本等國家,隨著經濟的繁榮,許多人忘記了革命乃是今天經濟繁榮的乳娘,他們開始清算革命,咒罵革命。學術變成了一堆隔靴搔癢的廢話,教授變成了一隻摔不破的膠皮飯碗。正像中國的圍棋和日本的圍棋都越來越不如韓國圍棋那樣生氣勃勃、那樣充滿昂揚的鬥誌一樣,中國和日本的學術也越來越老氣橫秋,把賣弄材料和考據當作第一流的境界,而把學者的天職拋到了九霄雲外。


    談到革命精神,最令人感興趣的是韓國的大學生。我的幾個朋友津津有味地向我介紹各種催淚彈的味道,而我這個自詡“老革命”的家夥竟然如聽天書。韓國的大學生,真可以說是“不平則鳴”。他們的反抗,經驗豐富,組織嚴密,既有爆發力,又有持久性。今年因為學費問題,各地高校都發起了曠日持久的學潮。大學生們占領辦公重地,搭起帳篷連營,遊行示威,演講串聯,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氣概。延世大學已經率先獲得了勝利。我到延世大學去看他們的校慶演出,那簡直就是一場革命彩排。在依山而建的露天劇場上,幾萬男女青年群情激奮,隨著台上的指揮齊聲呐喊,載歌載舞,每個人都把自己投入那個巨大的集體之中。我們這些旁觀者感到那不是幾萬人,而是一個人,一個巨大的生命在呼嘯。中國有一首歌中唱道:“投人地愛一次,忘了自己。”然而現實的情形是,我們太注意自己了。為了自己極其卑微的生存,我們放棄了太多的真理。


    如果說在革命年代,過於激情容易導致極左的話,那麽這個“改良”年代,激情可以說是一種極其可貴的“保守”。喪失了革命精神,自由民主也好,經濟發達也好,都是不可能順利到來的。光州的朝鮮大學的教授們,趕走了控製學校的財團,實現了真正的教授治校。延世大學和高麗大學幾十年來互不服氣,每年都要舉辦兩校大競賽,使得彼此的革命“段位”節節攀升。連我所在的梨花女子大學這所被延世大學諷刺為“女子化妝學院”的專出貴夫人的學校,也終日“群雌粥粥”,她們的學生領袖把頭發剃得幾乎成了禿瓢,頗有劉和珍楊德群君當年之氣概。這些具體的學潮當然有韓國自身的背景,不一定需要胡亂地“東施效顰”。但是這種革命的精神卻是茫茫21世紀的指路明燈。在大部分韓國人還盲目崇拜美國的同時,韓國清醒的知識分子不斷揭露美國對韓國平民的殺戮,對韓國資源的掠奪,對韓國政治的控製和對南北韓統一大業的掣肘與破壞。韓國人民的革命精神,對窮凶極惡的美國和心懷叵測的日本都是一柄閃光的利劍,對於21世紀的世界和平必會產生積極的推動。認識到這一點,那麽這種革命精神,理當成為亞洲人民的共同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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