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釋名


    在我17歲之前,我家住在哈爾濱市南崗區七政街50號的“十八天大樓”的5棟1號。我的父母在那間10平米的小屋裏住了20年,直到公元1981年12月20日,我家才在改革開放的春風滋潤下,遷到教化街一所兩居室的新居。我永遠感謝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它讓我們工人階級住進了新房,讓我這個工人的兒子考上了北京大學。


    所謂“十八天大樓”,在哈爾濱還是小有名氣的。它不是一座樓,而是由12棟三層紅磚樓房組成的一組樓。據說是大躍進的時候,用18天的速度建成的,還據說是當時的黨中央書記鄧小平聞訊專門前來參觀,親口命名道,“就叫個十八天大樓嘛!”這個建築速度極大地鼓舞了哈爾濱人民建設社會主義的激情,如果按照這個速度,堅持發展經濟,發展生產,那麽“十五年超英趕美”的口號,也不能說是吹牛。可是總有一些愚昧的人,看到一些吹牛和蠻幹的現象,就把社會主義汙蔑得一團漆黑,把五六十年代說得水深火熱。說老實話,我恨這些人是要勝過恨林彪四人幫的,因為他們混淆了事實,顛倒了黑白,嚴重傷害了我們工人階級的感情,使全世界對我們中國產生了誤解、隔閡和輕視。其最嚴重的惡果就是導致以美國為首的北約集團不把咱中國放在眼裏,悍然使用五枚導彈,從不同角度轟炸我駐南斯拉夫大使館,造成20多人傷亡。多麽慘痛的教訓啊。


    在我小時候,也有個別覺悟不高的鄰居,說:“十八天蓋起的大樓,質量能好嗎?說不定啥時候塌呢!”事實勝於雄辯,40多年過去了,在舉國上下憤怒聲討“彩虹橋”和其他近年興建的“豆腐渣工程”、“王八蛋工程”紛紛倒塌的浪潮裏,十八天大樓巍然屹立,向人們講述著什麽叫真正的社會主義。它告訴人們,質量不是用金錢堆出來的,而是用真誠的良心樹立起來的。


    本文並不想為大躍進唱讚歌,也不想探討建築學的問題,隻想講講十八天大樓的一點往事,這點往事是真正的“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由於我需要把最精彩的故事留到以後的大部頭作品裏,所以這裏隻能先講些個下棋之類的“閑事”,就算是講講十八天大樓的一種風俗吧。


    二、下什麽棋


    十八天大樓棋風甚盛,主要是下中國象棋。圍棋沒人下,隻在商店裏看見過,三塊八毛錢一副,太貴。我上初中時,擁有了十幾種棋之後,流露過想買圍棋的念頭,立即遭到鄰居的反對。他們給我算了一筆賬:三塊八毛錢買300多個黑白子,合一個子一分多錢,而一分錢買普通黑白紐扣,則可以買兩三個,與其買那死心兒的黑白子,還不如買300個帶眼兒的黑白紐扣,一樣可以下棋,又便宜,又可以使全家人的衣服都有了後備紐扣。但我終於沒有買的原因並不是考慮經濟,我的個人存款買個十副八副圍棋還不至於傷筋動骨。主要是不知道那玩意怎麽下,我請售貨員給我拿出來,研究了半天,連個說明書也沒有。所以我對圍棋一直保持著神秘感,直到後來聶衛平在中日擂台賽上十一連勝,舉國沸騰,我才認識到,不會下圍棋,就對不起陳老總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在天之靈,就不能使我們的國運昌盛,實現四化。所以,咱們國家的計劃經濟時代和市場經濟時代,對於我個人來說,也可以分別叫做象棋時代和圍棋時代。


    除了中國象棋,我還會下國際象棋、陸戰棋(又稱軍棋)、海戰棋、坦克棋、飛行棋、鬥獸棋、足球棋以及民間的“憋死牛”和“走五道”等傳統棋。至於圍棋和五子棋,是後來在北大學會的。象棋和軍棋,又都可以有多種玩法。每一種玩法,我都很熟練。我不是最好的棋手,但我是最喜歡下棋的人。


    據十八天當地老人回憶,孔慶東開始下象棋的年齡是3歲或5歲。我認為後一種說法比較可靠。因為老人們喜歡誇大孔慶東的豐功偉績,特別是孔慶東考入北京大學以後,他的各種能力就都變成是從3歲開始了。3歲開始下棋(大概是看下棋),3歲開始讀報(大概是讀標題),3歲開始背誦毛主席語錄(這是真的,我背的是“人民,隻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曆史的凍梨”),3歲開始唱樣板戲(一邊唱一邊想,為什麽“臨行喝媽一碗酒”,就要“渾身是膽熊舅舅”),3歲開始給別人起外號(管朱牛氏奶奶叫“豬牛屎”,管朱趙氏奶奶叫“豬羔子”),總之,一切都是3歲。我現在從事文學研究,凡遇到作家的回憶錄中說他3歲就如何如何,我是一概不信的。哈爾濱有句歇後語:“三歲抱孩子——小老樣!”或“三歲長胡子——小老樣!”不過現在這年頭,三歲幹什麽都有可能,我們也就不必太認真了。


    在我的記憶裏,我會下棋不久,父親就不是我的對手了。我一盤接一盤地贏著父親,父親氣憤地說:“你媽了羔子的!一點道理不懂!哪有連贏這麽多盤的?連贏別人兩盤,就得讓人家一盤。文化大革命把你們都教壞了!媽了羔子的,一點道理不懂!”父親這話影響到我的終生,使我做事永遠給人留麵子,對壞人也不習慣趕盡殺絕。別人因此都說我仁義、大度。可近年來我卻總是因此吃虧,好幾個壞家夥利用我的“仁義大度”騙取我的錢財,騙取我的勞動,騙取我的感情。我終於想明白了,現在是英美文化橫行的時代,我們老祖宗的仁義被他們理解成軟弱和愚笨,必須先狠狠地揍他們一頓,他們才懂得謙讓的美德。贏兩盤就讓一盤是不行的,應該贏十盤,至少贏五盤,再讓不遲。當過老八路的父親那代人,對日本人贏了兩盤,就讓了一盤,結果現在日本軍國主義不又猖狂起來了嗎?


    後來我贏父親兩盤,就讓他一盤,但這種明明白白的讓,對他是侮辱,對我是虛偽,所以我很快就不再與父親對弈了,隻在他輸給別人的時候,幫他支兩步妙著,報一箭之仇。我的棋,下到了外麵。


    三、十八天棋攤


    隻要天氣不太壞,十八天大樓的12座樓前,總有幾個棋攤子。兩個對弈者坐著小板発或小馬紮,身旁蹲著幾個人,棋盤兩側打橫坐著幾個人,這是第一圈,一般不到10個人。往外第二圈是彎腰觀看的,人數最多,一般在10人以上。第三圈還有五六個人,隻能伸著脖子歪著腦袋在人縫裏看。所以每個棋攤人氣旺時,都能吸引20人左右,“重大比賽”則可達30人。所以下棋成為十八天大樓最重要的文化生活內容,充分保證了十八天大樓一帶的社會穩定。


    要適宜於20人觀看,有一個條件是棋盤和棋子必須闊大。一般都是用商店裏最大號的棋子,再自己做一副大號木頭棋盤。棋盤中間的“河”裏,寫著“楚河漢界”,這是傳統寫法。有的寫“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有的寫“互相學習,共同提高”,有的寫“發展體育運動”。棋盤是木箱式,合起來像一個大旅行箱。小號的棋盤或商店裏那種塑料棋盤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誰要不知羞恥地擺出來,就會有人嗬斥道:“別在這兒丟人現眼,放你褲襠裏下去吧!”我見過一副一米多長的棋盤,棋子過河以後,對弈者每走一步,都要起坐探身,如果走到底線,伸直了手臂仍夠不到棋子,隻好由對手或觀眾代勞。每個棋子有茶杯大的口徑,一寸多厚,拿的時候用拇指和小指捏住兩邊,中間三指蓋在上麵,高高舉起,砰然砸下,一子落枰,滿盤震動。對弈者或大聲恐嚇,或冷嘲熱諷,圍觀者或高聲喝彩,或相互爭論,真是熱火朝天。那不僅僅是一種智力遊戲,而是人的整個生命力在喧囂,整個的感情世界在呼嘯。在這樣的場合下過棋,就會覺得專業比賽很可笑,兩個人彬彬有禮假斯文,一聲不出鬥心眼兒,好像憋著要贏房子贏地似的。職業化是一切藝術的最大殺手。


    十八天人下棋,不是兩個人在下,而是兩夥人、兩群人、兩隊人在下。大部分觀眾都加人戰團(正符合現代體育精神:重要的是參與),有的做參謀,時而獻計獻策;有的做國師,每步棋都要垂簾聽政;有的忠心擁護一方,如同自己在下;有的兩邊使壞,惟恐天下不亂;有的趨炎附勢,哪方形勢有利支持哪方;有的俠肝義膽,專門扶弱滅強。棋界有句格言:“觀棋不語真君子。”這句話在專業場合之外,幾乎是一句廢話,從沒見哪裏真的實行過。麵對美國和北約集團的強盜行徑,“觀棋不語”是君子嗎?no!高聲譴責,憤怒聲討才是君子,裝聾作啞,廁身局外則是小人。十八天人下棋,要輸的一方有時心煩意亂,埋怨對方的參謀,或是要贏的一方害怕有人看破自己的陰謀,也常常說:“誰也不許支招啊!倆人下棋,多嘴是驢!”但很快便遭到有力反駁:“見死不救王八蛋,觀棋不語是傻逼!”北京工人體育場那些可愛的球迷的強烈參與意識和語言風格,大概就是從這兒起源的。


    在這種場合,要想坐上小板凳,成為對弈者,是十分不易的。你首先必須棋藝不錯,禁得起大家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更重要的必須具有即時處理多種意見的分析判斷能力。誤信讒言和不納忠言,都會被取而代之。那是一個絕對民主的空間,沒有世襲,沒有禪讓,隻有既打敗敵人又尊重民意的人,才會被擁上寶座。每人都有機會,惟才是舉,每人都能上能下,視為自然。十八天的棋攤,成為我學校之外最重要的人生課堂。


    有幸的是,我很早就能經常坐上板凳,在一片喧嘩中保持著冷靜。在林彪摔死之前,我已經打遍本樓無敵手。到粉碎四人幫之際,我已經成為十八天大樓的一流高手。我下棋有幾個特點:一是輕拿輕放,從不用亂摔亂敲或其他動作幹擾對手心態。二是少說多聽,除了說點玩笑話以外,從不威脅侮辱對方,對別人所出的餿主意也不諷刺。三是從不悔棋,摸什麽走什麽。就像我一輩子考試沒有做過弊一樣,這是我終生的驕傲。四是不怕逆境,有一點點希望,就絕不投降,竭盡全力要反敗為勝。這幾個習慣,使我小小年紀,便以老成持重而倍受尊奉,導致我終於走上了無比虛偽的知識分子的生活道路。我上初中以後,大家都不大願意跟我下棋,這不僅僅是怕輸,更是因為跟我下棋,他們感到一種人格上的壓力和束縛。他們不好意思喧嘩,不好意思悔棋,形勢一旦不利就喪失信心,下棋變成了一件非常認真和沉重的事情,棋攤上缺少了熱氣騰騰的胡鬧氛圍和歡樂景象。那些大哥大叔尊重我就像我尊重我的老師一樣,現在想起來,我明白,那就是我脫離群眾的開始,十八天的棋攤,培養出一個自己的叛逆者。


    四、棋中有道


    但有時遇到外來的高手,大家還是紛紛來找我。人民相信自己的“專家”。有一次兩名垃圾車上的清潔工人,一上午從十棟殺到三棟,幾乎要掃平十八天大樓了。我中午放學回家,聽說來了兩個江湖魔頭,拿起窩頭蘸了些腐乳,便被簇擁著去了。第一個大胖子工人使的是“轆轤炮”,路子很野,我腦子裏還在背外語單詞,沒有完全進人狀態,竟然接連被他抽去我兩個大車,危急之中,我置主帥於不顧,雙馬一兵力撲敵人九宮,利用“轆轤炮”後方擁擠堵塞的弱點,搶先一步,將對方主帥悶死在被窩裏。第二盤以屏風馬對當頭炮,勝得稍為輕鬆。這時窩頭吃完,第二個小白臉工人上來。他觀察了我兩盤,以為我擅馬不擅炮,便首先采用俗招,飛起雙炮,換掉我的雙馬。哪知我的看家本領卻是用炮,隻用20多個回合,我便以“天地炮”迫他訂了城下之盟。第二盤他正正經經,謹小慎微地下,果然工夫細膩,我在多一馬一兵的優勢之下,竟然勝不了他,以和局告終。第三盤我使出渾身解數,用了50多個回合,才艱苦地贏下來。此時日落西天,一片昏暗,抬頭一看,四周的圍觀者層層疊疊,不下百八十個。有些婦女和不愛下棋的人,聽說是孔慶東在大戰兩個外來的高手,也湊在圈外打聽。忽然開來一輛垃圾車,下來一個中年工人,說你們兩個整天不好好幹活,到處下棋,還得我開車接你們,你們這不成了大地主劉少奇了嗎!”兩個工人站起身,對我說:“哥們,佩服你,改天再比劃。”那中年人說:“怎麽的?你們輸了?”然後指著小白臉對我說:“你知道他嗎?這是王嘉良的兒子!”王嘉良是多年的全國亞軍,棋界人稱“東北虎”,是哈爾濱人心目中的英雄。我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寧願信其為真吧。這時我妹妹給我送來兩個窩頭,我就給了一天沒吃飯的他們,說改日再戰。可是以後再也沒見過他們。這次苦戰之後,我的名氣又擴大了些。近郊一個公社的知識青年請我去冒名代表他們比賽,我以9勝1負奪得錦標,獎品是一副象棋、一盒鉛筆和一套毛選。他們舍不得把獎品給我,就請我吃了一頓飯:幹豆腐卷白糖,燒餅夾蒜茄子,白菜湯隨便喝。


    其實我並不是十八天大樓棋藝最高的人。小學二年級時,我曾和七棟的一個高年級孩子一起向一位老人學棋。但學了幾天,我對那種“專業化”的路子不感興趣,不願意打棋譜,背棋式,於是就半途而廢了。另一個孩子則堅持了下去,後來成為國家級的棋手。他的大名好像叫範慧連,但我們都叫他的外號“小老範兒”。他不參與我們的“野戰”,每天背著一書包棋書去上學,也是十八天的名人之一。我由於沒有專業訓練,棋的漏洞和俗手很多。遇到專業棋手,往往有敗無勝。但我在下那種野路子棋的過程中所得到的收獲,是一種全麵的人生訓練。比如說下棋不一定要贏,還有,怎樣輸才能不被人發現是故意相讓,這些都是比下棋更深的學問。我高中一二年級時,棋力達到頂峰,可以算出十幾個回合的變化,可以解開報紙上的征答題和街頭的棋式。大學期間也罕遇敵手,但不經常下了。有一次中央民族學院工會組織擂台賽,我和女朋友去隨便轉轉。女朋友不會下棋,但喜歡獎品,我就上前,一路過關斬將,一直殺敗總擂主。出門時,女朋友抱著一大堆洗衣粉什麽的,活像是被我抓住的不法商販。


    十八天大樓的棋風,不是教人怎樣去戰勝別人,征服別人,而是教人怎樣與別人交流喜怒哀樂,怎樣與別人和睦相處,怎樣保持快活的生命狀態。這些年來,我很少下象棋了,棋力巳經低到小學時的水平了,但棋的精神卻愈加深人我的心靈。胡適自稱是一隻“過河卒子”,我也感到自己巳經渡過了某一道生命之河,正朝著人生的底線,默默地進擊。


    棋在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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