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告訴我,


    是對還是錯,


    問詢南來北往的客。


    ——電視劇《渴望》主題曲


    《聖經》上有這樣一個故事。眾人要用石塊打死一個妓女,耶穌說:你們當中誰若沒犯過罪,就可以打她。結果,眾人一個個丟下石塊,低首離去。


    這個故事似乎說明了耶穌的寬容,也說明了人人都有罪,人人都不清白。


    但是,就因為人人都不清白,所以就人人都失去了懲罰罪惡的權利嗎?眾人丟下了石塊,就意味著妓女凜然不可侵犯嗎?


    任何評判者都不是超然的上帝,那麽難道隻有耶穌才有評判的權利嗎?今日一些道德淪喪的大小流們就是利用這一點來拒斥所有的指責和批判。他們追問批判者有什麽資格批判他,站在什麽立場批判他,既然你曾經撒過謊,憑什麽指責我詐騙?既然你曾經失過約,憑什麽指責我背叛?既然你曾經宰過雞,憑什麽指責我殺人?既然你曾經泡過妞,憑什麽指責我強奸?按照這種邏輯,一切道德和法律的約束都將不複存在,人類便你壞我壞大家壞,看看究竟誰最壞。無善無惡,無是無非,無功無罪,最後墜入地獄的油鼎中一鍋炸,也就實現了大同世界。對於這種蠻橫無恥、作惡多端卻又老虎屁股摸不得的痞子行徑,決不應抱有“難得糊塗”之念予以姑息。賞罰不明、臧否不分的社會,從來是沒有前途的。不錯,每個現實中的人都不是聖徒,他有“原罪”,有私心,但正因為此,他才具備了評判的權利。那位不食人間煙火的上帝,他有什麽權利來評判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呢?評判他人,同時即是評判自我,公正不存在於絕對的抽象裏,而存在於評判的過程和結果中。所以,一名小偷,可以檢舉一個受賄的法官,而一個殺人犯,也可以處死一名賣國賊,任何評判都帶有主觀性,這不是必須減少和克服的,而恰恰是應當旗幟鮮明地承認和光明正大地加強的。問題隻是各種主觀性之間要達成一種耦合,那便是客觀。人人都有評判的權利,這才是現代文明的標誌。


    那麽麵對一部綿亙千年的中國青樓史,如何評判它的是非功過呢?


    首先,青樓的產生是曆史的必然。


    人類進入父係社會以來,男尊女卑便成了整個文明體係的基本格局。母係社會曾有過幾十萬年的漫長歲月,而父係社會至今尚不足萬年。比之母係社會,父係社會當然是人類文明的高級階段。盡管科學技術已發展到可以使人“無父無母”的水平,盡管女權運動甚囂塵上,搞得烏煙瘴氣,盡管許多領域呈現出陰盛陽衰之象,但父係社會還不能說已經走過了它的高峰。尤其在中國,婦女解放的實際程度究竟有多大,是不能用北京上海有多少丈夫在看孩子做飯這種簡單的統計數字來衡量的。現代男人統治女人的方法比古代要巧妙很多,早已由粗暴的壓迫變為“攻心為上”,讓女人心甘情願、爭先恐後地順著男人的路子走,按著男人的需要長。也許這就叫“後殖民”吧。不論世界上再增加幾位女總統、女總理、女王,整個社會依然是操縱在男人意識之下,包括“女權運動”本身,都可以說是男人的“攻心戰略”的一個組成部分,它給予女人一種虛假的平等感。實際上,女人的價值仍然要由男人來確定,而男人的價值卻並不由女人確定。女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是花費在如何討男人好,被男人誇,受男人愛之上的。這不是合不合理的問題,而是一種應當勇於看破的現實。在這樣的現實下,女人想方設法讓男人玩弄,男人想方設法玩弄女人,就是或遲或早、必不可免之事了。


    男女之間是統治與被統治、奴役與被奴役、玩弄與被玩弄的關係,所以女人沒有獨立的社會地位,有時甚至連名字也沒有,她隻能是某男之女、某男之妻、某男之母,她永遠要依附於男性。直到今日,有的丈夫喜歡生個女孩兒,而妻子卻死活要生個男孩兒,有了兒子,她才感覺到“活得踏實”。在古代,婦女不能獨立出門工作,這種情況就更甚。她在家裏,終生都是附庸和玩偶。在青樓裏也是如此,但卻要比家中多了幾分浪漫和自由,所以,從心理上講,這促成了一些女人在情況需要時做出投身青樓的選擇。


    父係社會的發展,是以消耗男人的體力和腦力為主的,全體婦女成了總後勤部,她們必須全方位地為男人提供休息、娛樂服務,以恢複男人的體力和精力。隨著男人之間競爭的加劇,男人所需要的刺激也日益增強。家庭中的三妻四妾就像戰士行軍的幹糧袋一樣,太乏味了;他們需要燒酒熱菜。這便使青樓的產生具有了社會期待。


    男人在競爭中,不可避免地要出現兩極分化,權力和財富日益集中在少數男人手裏,這些人當然需要更多的剌激,更多的享樂,這其中就包括要占有數量更多、質量更優的女人。與此同時,整個社會就會出現男女比例失調,許多男人找不到配偶或配偶被奪走,再加上流動人口的壯大,大批離家在外的商人、軍人、旅遊者,都需要臨時配偶。這便導致了青樓的應運而生。


    男人的競爭,還導致許多婦女失去經濟依靠,不得不出賣色相和肉體來謀生。這使得青樓的產生由可能轉變為現實。


    所以,如同私有製、如同封建製、如同君主製一樣,青樓的產生是不以人們的意誌為轉移的。春來草自青,它是人類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的自然而然的產物。


    其次,青樓對古代中國社會的發展與繁榮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前文講過,青樓作為社會結構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是家庭的“配套產品”。它一方麵有利於社會的穩定,另一方麵又使社會不至於如同一潭死水,它成為男女關係的調節器。青樓的存在,基本上解決了整個社會的性失衡問題。現代社會,十分重視性問題,各種雜誌幾乎期期離不開這個話題。這說明現代人在性方麵有許多苦惱和壓抑。而中國古代不是這樣,性在一般人的意識中不成其為問題,這與青樓的存在是有較大關係的。


    在性、色之外,青樓還是古代最重要的社交、娛樂場所。達官貴人、文人學子、商賈遊士,都以青樓為集散地。重大禮儀活動也都必須有青樓人員到場,許多重大決策就是在青樓拍板定的。青樓的各種規矩、禮儀與上至皇宮內院,下至黑社會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青樓文化可說是中國各階層文化的一個混合體。


    青樓還是古代最重要的消費場所,它直接刺激著商品經濟的發展。狎客們到青樓,尋覓的是高級享受。青樓的消費,吃要水陸八珍,生猛海鮮;穿要綾羅綢緞,光彩照人;布置要溫香細軟,垂簾翠幕;環境要花草怪石,雕梁畫棟。哪一樣的背後不需要一個龐大而有係統的商品供應網絡?青樓不僅自身消費巨大,同時還引導著全社會的消費潮流。妓女的裝束就是時裝,妓女的發式就是最時髦的發式。直到今天,最大膽的服裝也依然是那些“壞女人”帶頭穿起來的。


    更重要的一點,青樓還是文化藝術之鄉。唐詩、宋詞、元曲、明說,哪一樣能離得開青樓?青樓產生著藝術,消費著藝術,保存著藝術,發展著藝術。中國古代的音樂、美術、舞蹈的輝煌成就,都與廣大妓女的貢獻是分不開的。如果不研究青樓,可以說,就無法透徹了解中國的藝術、中國的文學。


    青樓妓女對於中國的知識分子的作用也十分重要。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是一個很有特點的階級,他們進可以為官,退可以為民,介於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彈性部位,命運的不確定性和多變性使他們與妓女之間達成了心靈的默契,雙方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相互理解,相互慰藉。許多知識分子都在青樓中尋覓自己的紅顏知己。中國古代的愛情也大多產生於士與妓之間。知識分子固然是中國文化發展的主力,但沒有青樓,知識分子的能耐恐怕就要打五折了。


    今天有許多人提倡國學,呼籲整理古代優秀的傳統文化,不知對於青樓文化的巨大遺產如何看待。


    寶劍都是雙麵的,何況青樓這柄專斬“愚夫”的利劍呢?貢獻是一方麵,另一方麵,青樓也對中國文化的發展產生了一些不值得稱道的影響。


    青樓的存在,雖對家庭有輔助、穩固作用,但卻加劇了男女的不平等。這等於是在家庭中引進了競爭機製,家庭中的妻妾在丈夫麵前越發感到自慚形穢,越發要俯首帖耳,甘當奴仆。而青樓女子表麵上自由開放,實則仍然每時每刻圍著男人的興趣轉。青樓婦女與家庭婦女比著看誰最能博得男人的歡心,這便使得中國男子的心態很有特殊性,不大適應今天的現代社會。


    青樓的消費方式對社會也產生了不良的影響。西方人在基督教精神的培養下,勤儉節約,花錢講究效益。而中國人在正經事上很摳門,越到了不正經的地方越是揮金如土,擺闊充大方。青樓消費方式中包含著大量的浪費,這在資源充足的古代,問題並不嚴重,而今天許多暴發戶一擲千金,自以為花的是自己的錢,不知道糟蹋的是社會的資源。還有一些女孩子,最喜歡能用青樓消費方式對待自己的男人。這些現象對中國當前經濟、文化的發展都是一大障礙。


    青樓還對中國人的婦女觀有很大的左右。它使中國人習慣於簡單地把婦女分成兩類,一類是賢妻良母,另一類是淫娃蕩婦。這種形而上學的觀念不但使男人不能客觀、平等地對待女人,也使女人不能正確對待自身,不能同其他女人彼此團結,真誠理解,還容易使人們對婦女解放的理解發生偏差。


    青樓文化對知識分子的不利影響是,它使知識分子總為自己保存一條生存的後路,不能堅決徹底地進取。知識分子常常不把天下看成自己的天下,總希望遇到“知音”。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把士與妓的這個相似之處揭示得十分醒目。知識分子的獨立意識很不夠,似乎總是在等待著哪位主人的恩寵。當兼濟天下的誌向破滅後,知識分子極易走向徹底的放縱,明清兩代便是極好的證明,而青樓正為知識分子提供了逃避現實的最好隱身之所。許多玩世不恭的“狂狷之士”都是青樓的常客,從“奉旨填詞柳三變”到“唐伯虎三笑點秋香”,中國的知識分子退路太多,而青樓則是其中最為舒適的一條。


    正因為青樓的產生和功罪都與整個中國古代社會同呼吸、共命運,所以當古代社會走向式微之際,青樓的沒落和覆滅便也同樣是曆史的必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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