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訣的態度依舊溫柔寬和, 對待她時, 不僅親昵, 還帶著如長輩對待小輩的縱容。


    但她卻仍不高興。


    桑寧寧盯著茶杯水麵上的倒影,有那麽一秒,就連她自己都開始覺得自己是?否索求過多。


    明明……明明很?早之前的時候——在和容訣相?熟之前, 她不是?這樣的。


    她一個人, 也可以很?平靜的生活。


    反倒是?遇上了容訣後?, 桑寧寧自己都覺得自己的情緒起伏,越來越多了。


    她弄不清這樣的變化是?好是?壞, 也不想回答容訣的話,可偏偏心頭卻又憋著一股氣, 不發出來不舒服。


    “師兄說?得真?有道理。”桑寧寧麵無?表情道,“所以我也覺得,倘若真?到那時,師兄就一人離開吧。”


    說?完這句話,桑寧寧轉身就走,半點不給容訣開口叫住她的機會。


    當然,容訣也沒有開口。


    藍色的衣袂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他隻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直到這道身影完全消失,才再次轉身。


    目光輕輕落在了那杯茶上。


    下一秒,修長的手?指將茶杯拿起,容訣低垂著眼簾安靜地看了片刻,忽得隨手?一潑,仍由杯中蜜水悉數湧向空中,又在即將墜落在地的瞬間煙消雲散。


    如一場盛大的煙火,絢麗奪目,然而結束後?,卻隻剩下一片虛無?寂寥,恍若一切都未發生。


    容訣看了會兒,忽而失笑?。


    他不便沾染因果?,而她也有自己該走的路。


    這樣才是?最好的。


    然而容訣輕描淡寫地安排好了一切,腕上卻又不可控製地浮現出了青色的痕跡。


    不是?高潔的青鳥尾羽,而是?泛著冷光的鱗片。


    法相?從青鸞變為相?柳,他早已不再是?過去那個溫雅高潔的“清珩仙君”,而腕上浮現出的鱗片,卻又在訴說?著他此?刻有多麽……在乎。


    獨占、摧毀,以及對世間存留已久的厭倦。


    這是?構成他這抹怨魂的根源。


    他天?性就不該明白?什麽是?“放開”。


    “桑寧寧。”容訣輕聲道。


    這個名字在唇齒間化開,猶如裹在糖葫蘆上的那層麥芽糖,有些黏膩,又帶著讓人心甘情願的魅力?。


    容訣拿出那根被贈予他的糖葫蘆,咬上了一口,依舊嚐不出什麽味道。


    每個怨魂因所為之事不同,都有不一樣的顏色,可容訣卻不是?。


    他的怨魂之色,隻有漆黑一片。


    沒有半點人世間的色彩,更沾染不上半分人世間的歡愉。


    譬如此?時,咬了一口毫無?味道的糖葫蘆後?,容訣有些苦惱地低垂下眼,看著手?上這根紅彤彤的物什。


    真?奇怪。


    也不知,她為何每一次都能被此?物輕易地安撫好。


    想起了桑寧寧,容訣不免又想起她得到糖葫蘆時的神情,嘴角小小向上勾起了一個弧度。


    有那麽一秒,口中味同嚼蠟般的食物似乎蔓延出了傳說?中蜜糖的滋味,容訣似乎也能品嚐得出這天?地間最美味的食物的味道了。


    隻是?,他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她。


    太奇怪了。


    “桑寧寧……”


    容訣垂著眼,聲音輕不可聞,近乎歎息。


    黑色之魂,可不是?什麽好相?與的存在啊。


    “逃得再快些吧。”


    隨著這句話音落下,被修長手?指握著的逐漸驀然消散成齏粉,連帶著糖葫蘆也一並煙消雲散。


    ……


    自古都有“多事之秋”一說?,但桑寧寧從未想過,自己這個春天?也能過得跌宕起伏。


    再繼被景夜揚找、桑曜安找、容明晟找、容長老找後?,左儀水也找了上門。


    而且這一次,左儀水的狀態分外不對。


    從來冷若冰雪的少年郎,今日卻不複以往從容,從來冰冷的麵色上竟顯出了幾分茫然,唯有在看到她時,那雙眼才重新煥發了光彩。


    ——但這又關她什麽事?


    桑寧寧半點不留情麵,轉身就要走,然而她的修為較之前幾日已經步入金丹初期的左儀水,還是?略弱了些,沒走幾步,就被對方攔住了去路。


    “小師妹……”左儀水頓了頓,對上那雙眼,終究是?咽下了接下來的話,改口道,“桑師妹請留步。”


    人到跟前,桑寧寧也懶得再躲。


    她道:“何事?”


    左儀水將一枚小小的儲物戒遞給了桑寧寧:“這裏麵有些丹藥和靈草,麻煩桑師妹轉交。”


    左儀水沒說?名字,但桑寧寧知道他說?得是?誰。


    但話又說?回來了。


    容訣是?死是?活,又關她什麽事?


    桑寧寧正堵著一口氣,十?分想要拒絕,可張口後?,又覺得不值當。


    不拿白?不拿。


    容訣害她花出去了那麽多靈石,她拿點別人給他的靈草丹藥怎麽了?若是?賣了,說?不定能將她已見底的財庫充盈起來。


    別的不說?,起碼可以讓容訣燒飯的時候,也研究一下糖葫蘆怎麽做了。


    這麽一想,桑寧寧頓時不再客氣。


    “多謝三師兄。”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桑寧寧的神色也緩和了下來。


    她道了聲謝,而後?取出了儲物戒內的丹藥靈草想要轉到自己的儲物袋內。


    然而左儀水卻阻止了她的動作。


    他語氣冷冷道:“靈草的儲存需要特定的條件,尋常儲物袋不可,隻能用這枚儲物戒。你還是?將它們放在裏麵,一並收著為好。”


    說?完這話,左儀水才覺得不對。


    往日裏,但凡他用這樣直白?的口吻與桑雲惜說?話,對方都會紅著眼眶,眼淚將落不落地看著他,讓他手?足無?措,還要給予對方好些東西才能將其哄好。


    可他今日來找桑寧寧,不是?為了惹她生氣的。


    左儀水原本冰冷的神情不再,麵容上極為罕見地顯出了幾分慌亂。


    “我方才不是?故意——”


    “我明白?了,多謝三師兄。”


    這一次的道謝,格外真?心實意。


    桑寧寧甚至認真?地行了一禮。


    對於她而言,如何保存靈草確實是?從未接觸過的領域,左儀水今日的告誡來得正是?時候。


    見桑寧寧如此?坦蕩,反倒令左儀水有些措手?不及。


    在道完謝後?,桑寧寧見左儀水半天?都沒再開口,有些奇怪地問?道:“靈草丹藥我隻會轉交,除此?之外,左師兄還有別的事情麽?”


    左儀水不自在地摩挲了一下別在腰間的上凝劍。


    兩人之間的氣氛前所未有的和諧,和諧到讓他有幾分不知所措。


    甚至有那麽一瞬間,左儀水都不想說?接下來的話來。


    “……你,要想好。”


    心中反複糾結措辭後?,少年終是?開口,近乎一字一頓道:“你的行為,師父師兄都看在眼中,極容易誤會。”


    語氣仍似往常那樣,透著絲絲寒意,如浸冰雪中。


    桑寧寧不明白?,為什麽她隻是?幫助一個從前給過她幫助的師兄——一個大好人,竟然會引發出這樣多的關注和是?非。


    一遍又一遍,聽得她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桑寧寧握著腰間的木劍挽了個劍花,低下眼道:“誤會什麽?”


    “你不滿師門判罰,意圖包庇容訣。”


    這句話倒是?陌生。


    桑寧寧仔細思考了一會兒,嘴邊竟然揚起了一個微小的弧度。


    “倒也不全是?誤會。”


    她確實相?信容訣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也確實留下了容訣。


    左儀水一怔。


    耳旁劃過她的回答,但左儀水根本來不及細想。


    他此?刻眼中、腦中,全是?桑寧寧微微笑?起來的模樣。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桑寧寧——無?論?是?笑?起來時鮮活明豔的模樣,還是?維護一個人時,堅定不移的神情。


    春日夕陽紛紛灑灑如遍地金箔,唯有落在她身上時,卻如劍芒鋒銳又堅利,帶著一往無?前的勇氣,觸手?可探又遙不可及。


    美得令人目眩神迷,又忍不住……心生嫉妒。


    左儀水心中如被針尖刺痛,細細密密的疼痛傳來。


    他知道自己的弱點。


    他缺少這樣的銳氣與勇氣,所以他隻能用冷漠的假象來偽裝自己。可到頭來,卻還是?要被外界的種種所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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