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訣看著乖乖洗手的桑寧寧,話音一轉。


    “有?我一起, 倒是連累了師妹的速度, 陪我受累。”


    桑寧寧搖搖頭:“我剛成金丹, 本來也需要一個地方打坐吐息,師兄不必多慮。”


    至於?那些?吃食則是桑寧寧自己的習慣。


    雖是個修士, 但她總還把自己當成是個普通人。


    況且吃東西有?什麽不好?總比小時候連肚子都填不飽要好。


    容訣知她會錯了意,微微搖了搖頭, 隨手摘下了幾個樹上的果?子捏在?指尖上,走到了小溪邊清洗。


    他?背對著桑寧寧,溫柔歉疚的聲音傳來:“我隻是想,倘若不是帶著我,師妹獨自一人大?可?以禦劍行之。哪怕沒有?陣法?相輔,從這裏到司命洲,最慢也就五六日的時光。”


    桑寧寧靠在?樹上,聽容訣這樣說,下意識搖了搖頭。


    意識到容訣看不見,她又立即開口糾正:“師兄說的不對,即便沒有?與你一起,我也不會禦劍。”


    “怕被青龍峰的人發現麽?”


    桑寧寧頓了一下,還是道:“不是他?們。”


    容訣將洗淨的果?子遞給她,同樣坐在?了樹下,白皙的膚色在?陽光的照耀下帶著近乎透明的光彩。


    “那是何故?”


    容訣偏過?頭看向了坐在?他?右側的桑寧寧,嗓音輕柔:“是因為師妹還是不喜歡玉容劍麽?”


    桑寧寧搖搖頭:“不是。”


    她猶豫了一下,腦子裏閃過?太?多的畫麵,竟然一時間不知怎麽開口。


    對於?桑寧寧而言,在?桑家的那段時光昏暗又落魄,更是難以啟齒的羞恥。


    如今乍然間提起,她竟然想不出一樁具體的事情來。


    容訣也不催促,安靜地坐在?她身旁,微微合著眼,似乎在?休息。


    鳥鳴山澗,春野爛漫。


    倒是有?些?像那日在?青龍峰上的閑適淡然。


    將腦中紛亂的記憶歸攏,桑寧寧這才從那些?昏暗無光的日子裏扒出了一樁事。


    “我很小的時候,在?別?人家做客時,曾經被人從很高的石階上推下來過?。”


    桑寧寧咬了一口果?子,將過?程略過?,語氣平常的說著那樣難堪又痛苦的往事。


    她強調道:“其實我摔得不重,隻是後來桑家的人來了,又當眾將我痛罵了一頓。”


    如今談起這件事是這樣輕鬆簡單,可?是其中辛酸卻是再?難對人言說。


    那麽小的一個孩子,又能懂什麽呢?她記住的,唯有?周圍數不清的人,和他?們一並投來的異樣的眼光罷了。


    容訣睜開眼,側眸望向她,溫聲道:“那現在?還怕麽?”


    桑寧寧毫不猶豫:“不怕。”


    一隻手落在?了她的頭頂,摸了摸。


    容訣輕笑了一聲,語氣輕柔:“撒謊。”


    桑寧寧固執地否認:“我沒有?撒謊,如今真的已……”


    剩下的話,卻在?容訣溫柔的眸光中消散。


    桑寧寧定定地看著容訣。


    這是她第一次在?陽光下認真地打量大?師兄。


    ——光風霽月,天生仙骨。


    這是許多人對於?大?師兄容訣的評價,然而在?此?刻的桑寧寧眼中,卻又有?所不同。


    比起仙人,現在?的大?師兄,卻更像個人。


    桑寧寧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膽子,但是總而言之,在?她反應過?來之時,她已經再?次撲進了容訣的懷中。


    幽然花香鑽入了鼻尖,桑寧寧用力?嗅了嗅,緊緊地攥著手邊的東西,壓低了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


    “……怕的。”


    怎麽可?能不怕呢?


    這是她長久以來的夢魘,束縛圍繞著她度過?了無數的日日夜夜。


    她是這樣的想要站在?高處證明自己,但是又很怕但當她切切實實地立在?高處時,會再?次被人一推而下,遭到周圍人的冷眼與哄堂大?笑。


    如跳梁小醜,噩夢重現。


    容訣料到如此?,卻仍是輕輕歎了口氣。


    懷中人柔軟又溫暖,像是一隻初生的幼崽,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長出翅膀,確認了周圍環境安全後,才敢一下撲來。


    但她又怎麽知道,這看似安全的環境,隻是一個怨魂的精心偽裝。


    容訣一手抱住了桑寧寧,任由她窩在?自己懷裏,緊緊地攥著自己的衣領,而眼神卻垂下,越過?她,落在?了自己腕上再?次浮現出的蛇鱗。


    有?那麽一刹那,容訣忽得也生出了一些?模糊的期望。


    或許腕上出現的是法?相青鸞溫暖柔軟的尾羽,而他?也還是幾百年?前那個少年?意氣的仙君。


    這樣的話,他?就可?以拉著桑寧寧的手,變出自己的法?相青鸞,來逗她忘卻煩憂,重新快樂起來。


    ……可?惜。


    他?終究隻是個怨魂。


    容訣看著手腕上不斷消失又浮現的鱗片,他?的眼眸也不再?是以往清潤,而是和法?相相柳同歸,變成了如蛇類般冷血陰森的金色淺瞳。


    一個奇怪的念頭莫名?浮現。


    ——若是桑寧寧看見現在?的他?,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容訣眼眸微微彎起,嘴角的笑意卻散了許多,他?懷著這樣的惡意,垂眸望向了懷中的桑寧寧,柔聲開口:“小師妹……”


    “大?師兄。”悶悶的聲音從懷中響起,“如果?我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容訣一頓,眼中晦暗明明滅滅的變換。


    “怎麽突然這樣說?”他?輕聲問道,語氣極其平穩,手腕上的鱗片卻依舊在?清晰地生長。


    青藍幽然,泛著冷光。


    桑寧寧卻不知曉,她窩在?容訣的右肩處,從來平靜的聲音帶著幾分厭倦。


    “因為我剛才想起來了,我那時候,就是去的容家。”


    每當清晰的想起那些?事,桑寧寧的心緒就會再?起波瀾。


    她已經許久沒有?憶起這些?,也許久沒有?過?這樣大?的情緒起伏了。


    桑寧寧靜靜地在?容訣右肩處窩了許久,好不容易平複了情緒,她剛想要抬起頭,就又被容訣按下。


    “……別?動。”


    ——罷了。


    容訣聲音有?些?啞。


    他?垂下如蝶翼輕顫的眼睫,右手化作白骨,直接劃破了左手手腕,硬生生地將那一片的蛇鱗悉數撕了下來。


    血肉模糊,鮮血淋漓。


    明明已經記起了痛覺,卻眉頭也沒皺一下,半點不以為意。


    ——她膽子其實不大?,怕黑怕鬼又愛強撐,還是別?嚇到她了。


    容訣無聲的歎了口氣,將腕上浮現的鱗片撕扯了幹淨,隨後拋在?空中,看著它化作怨氣消散。


    他?咳嗽了幾聲,臉色也更加蒼白,神色懨懨,卻輕描淡寫地開口:“你還記得,你去的是哪個容家麽?”


    “玉堂洲。”桑寧寧道,“桑家在?玉堂洲,我去的,應當也是玉堂洲的容家。”


    容訣眼神顫了顫,鬆開了對桑寧寧的禁錮:“關於?容家,師妹可?還記得別?的什麽麽?”


    桑寧寧坐正了身體,皺眉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抱歉,師兄,我記不清了。”


    容訣似乎有?些?出神,許久未出聲,片刻後,才揚起唇角。


    “無妨。玉堂洲與司命洲毗鄰而居,不過?一兩日的功夫,若是有?轉送陣則更快。待我們安頓下來後,倒是可?以去看看。”


    容訣一邊說著話,一邊將桑寧寧從懷中拉開,牽著她站起身。


    “休息的差不多了,我們繼續趕路吧。”


    桑寧寧應了一聲,兩人默默走了一路未曾開口,直到下山時,望見前方小村莊的燈火,聽著那傳送到耳畔的熱鬧喧囂,桑寧寧腦中忽然想起了一事。


    她扯住了容訣的袖子:“既然可?以禦劍而行,又或使用陣法?傳送,那日去往鴉羽鎮除怨魂時,為何不用?”


    容訣笑了笑,輕描淡寫道:“容長老不許。”


    桑寧寧微怔,隨後意識到了什麽,不發一語,心中對於?容家的厭煩卻又更深了一層。


    除去桑家外,容家已經榮盛成了她最厭惡的存在?。


    兩人稍稍喬裝打扮了一番,剛剛進村,還不等找人詢問可?有?落腳的地方,忽聽前方傳來了一陣喧囂。


    “有?鬼!有?鬼啊!”


    “鬼殺人啦!”


    “不好了!鬼又來殺人啦!”


    “鬼?!在?哪兒?”


    “段二?嬸家!鬼去了段二?嬸家!”


    桑寧寧看了容訣一眼,他?輕輕點了下頭:“你先去,我馬上就來。”


    有?了這話,桑寧寧再?不遲疑,她運起靈力?,足下輕點,在?幾個村民驚異交加的目光中,飛身迅速地往那人群喧囂的中心而去。


    遠遠的,桑寧寧就看見那一片的房屋裏湧起了一陣怨氣。


    和婉娘的赤紅不同,這片怨氣呈暗黃色,如泥漿一般渾濁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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