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祝史要啟程回京,他們需要稍作準備。


    中年男人估摸著時辰,鹿安清那屋還是沒有動靜,心裏隻覺得奇怪。鹿安清是個非常規矩的人,他說了今日要走,那就不會拖延。平日這時間,他早該起了。


    他想起鹿安清昨日剛處理了黑門山的災禍,心裏暗道不好,難道是反噬太過嚴重?


    祝史裏,有部分人可以結伴互相處理這些黑紋的反噬。


    據說是他們互相契合。


    可鹿安清身邊連個伺候跑腿的都沒有,一個多月前來到他們這裏時,孤零零一個人,可真是把分館嚇壞了。


    中年男人一邊嘀咕著這些,一邊上樓。


    牽馬少年在樓下輕叫著:“大叔,你上樓作甚?”


    中年男人擺擺手,快步走到了鹿安清的房門前,剛舉起手想敲門,就將緊閉的門從裏麵被打開。


    隨之而來,是濃臭的腥氣。


    中年男人臉色大變,臉色青白,險些一頭栽倒。從門內探出來一隻手,牢牢扶住了他。


    一道暖流從皮肉接觸的地方傳來,中年男人的眩暈很快散去。


    “祝史大人,這是……”中年男人瞪大眼,發現鹿安清的衣服淩亂不堪,好像被人暴力揉搓過,哪怕匆匆整理過,都無法掩飾,“這氣息,有災禍出現在史館內?”


    巨大的壓力讓他雙腿不由得瑟瑟發抖,連牙齒都在打顫。


    那是一種怎樣可怕的感覺!


    好像正被一頭恐怖的怪物盯上。


    哪怕那災禍現在根本不在,可殘留的氣勢,還是讓中年男人無法承受。剛才隻是聞到那味道,他都差點出事。


    鹿安清的臉色慘白,眉頭緊蹙:“去找主事,昨夜分館內出現災禍,檢查禁製是不是出了問題。”


    一隻災禍無聲無息出現在分館內,甚至一夜過去都無人發現,這對史館簡直是驚天駭俗的事情。


    中年男人的臉色大變,正要聽令行事,目光擦過鹿安清身後破亂不堪的屋子,露出擔憂的神情:“祝史,您可是和那災禍搏鬥了一夜,我先去請醫者……”


    鹿安清搖了搖頭:“先去辦事。”


    中年男人拗不過鹿安清,知道他以正事為重,立刻去告知主事。


    不過瞬息,分館內平靜的氣氛為之一肅!


    鹿安清直到中年男人離開,才踉蹌地靠在門板上。無時無刻的酸軟侵蝕著那條瘸腿,令他根本站不穩。


    那災禍在天光破曉前離去,鹿安清體內的力量全都被他吸取,連帶著那些黑紋,都一並被拔除。


    就在中年男人敲門的前一刻,鹿安清才攢足了力氣,從地上爬起來。


    淩亂的衣袍下,鹿安清的兩條腿赤|裸著,瑟瑟發抖。


    這狼狽不堪的境地,他已有多年不曾體會過。


    他略略拉起下擺,露出略顯畸形的左腳。


    他發了狠注視著本該慘白的皮肉,處處都是啃噬的痕跡。壞死的皮肉骨骼,好似在這個時候又敏銳地提醒著他曆曆往事,再是紅腫滲血的地方,都沒有半點感覺。


    歪了的樹樁,再怎麽努力,都無法煥發新枝。


    若不是這條瘸腿,昨夜何以……


    鹿安清的手指微微顫抖,泄去力氣,一步一拐地往裏走。


    那樣的痕跡……不隻是在一處,而是處處,總歸,都是被風暴肆虐後的殘骸,並無差別。


    在其他人趕到前,他得換下這身被撕毀的衣裳。


    …


    分館鬧出這樣的大事,鹿安清和分館主事兩人裏裏外外徹查過幾遍,發現分館內的禁製根本沒被觸動。


    再聽說,鹿安清已經用掉了玉佩後,主事露出駭然的表情。


    祝史出沒在危險地帶,常年和災禍為伍,就算有辦法清除黑紋,可總有來不及的時候。


    那些被黑紋侵吞了的祝史……


    便會發瘋。


    那時候,祝史就不得不對上曾經的同僚,將他們殺死。


    而那玉佩,便是史館派發給每一個祝史的最後底牌。在玉佩內,封印著一絲絲龍氣,盡管隻有微不足道的一縷,可在祝史發瘋或者遭遇巨大危險前,這玉佩能夠庇護祝史。


    許多祝史都受益於此。


    而昨夜,鹿安清即便用了玉佩龍氣,都不能阻止那隻災禍。


    這是何等詭異強大?


    分館主事一邊急報回京,一邊看著鹿安清:“祝史,您昨夜可曾受傷,那災禍又是何時離去?要是這禁製無法阻止災禍,那恐怕後患無窮!”


    鹿安清沉默。


    ……那隻災禍,昨夜,在完全控製住他後,隻是舔吃了他全部的力量。連帶著皮肉骨髓裏的黑紋,都毫不忌口地吞吃下去。


    直到現在,鹿安清都覺得體內空蕩蕩,怕是要好些天才能恢複。他現在難受的很,耳邊全是主事的心聲。


    若說傷害,在這件事裏,唯一受損的,就隻有鹿安清的力量。


    盡管鹿安清沒說什麽,可是主事卻不敢輕忽。


    大部分災禍,都是沒有神智的物什,有時是一團灰霧,有時是殘缺的異類,但最可怕的,唯獨一種。


    可以擬物的災禍。


    類人,或是類物,這樣的災禍,最是可怕。蓋因它們之強大,連普通百姓也能可見其狀,並未升起戒備之心。


    任由其無聲無息地靠近,頃刻間就能掠奪人命。


    自打得了鹿安清那句話,分館主事急忙趕來。


    就算他不知道那是什麽災禍,屋舍內殘留的災禍的妖邪之氣,都令他呼吸不暢。如此強大,再加上鹿安清的講述,這隻災禍……


    是“那種”最可怕的存在之一。


    昨夜無人知曉時,鹿祝史定然和那災禍抗衡了整整一夜,這才保住了分館和周遭百姓的安全。


    他心中預備往朝廷史館打的草稿越發地長,麵上對鹿安清也越發恭敬。


    鹿安清原本是要趕回京城,因著這事,在這座邊關小城又停留了十天。


    至於史館回傳的消息,已將此事記錄在冊,另有專人前來徹查。


    而鹿安清,則是踏上了回京之路。


    …


    大牛在趕車。他要進京找兄弟。


    他帶著攢下來的盤纏和家裏最後的家底,一輛驢車上路了。


    快到京都時,大牛總算稍微放心。


    在京都外,遇到山賊的可能性就少了許多。還有幾天的路程就要到了,入夜他不敢趕路,就將驢車停在官道邊上的林子裏。


    大牛幸運,沒遇上山賊,也沒遇到饑餓的野獸。


    他也足夠不幸,在臨近京都時,遇上了災禍。


    何為災禍?


    民間在神教覆滅後,已經少有傳聞。


    可百姓還是會信奉鬼神,會尋找虛無縹緲的慰藉。


    那些怪異,可怕,名為鬼魅。


    大牛就遇到了“鬼”。


    他的身體很好,這樣的夏夜根本不需要被褥,可後半夜卻整個人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意冷得渾身哆嗦,凍得醒了過來。


    他拚命搓著身體,仿佛行走在冬夜的大雪裏。大牛牙齒打顫,連呼吸都吐著白氣。


    “這,是……”


    涼意,是從骨髓裏滲透出來的冷。


    會死。


    曾讓大牛逃過幾次危險的預兆猛地竄上他的後腦勺,讓他臉色慘白得像是剛從冷水裏撈出來一樣。


    ……他是撞見鬼了嗎?


    在本該漆黑一片的夜林,大牛看到一點光亮。不知是從何而來的膽量,他顫抖著爬下了車板,朝著那微弱光亮的地方走去……


    他看到了,一小簇燃燒的火堆,以及架在火堆上緩緩轉動的……


    雞?


    大牛沒發現,自己胳膊上被凍出來的淤紫稍稍褪去。


    他軟著腳走到那火堆邊上,一股腦坐了下來,茫然地盯著火堆發呆。


    他的身體還在打顫,但也逐漸恢複了知覺。


    在烤雞的人沒趕人,還在慢吞吞地加著料,那香味越來越濃鬱,將差點凍僵的大牛從世界的另一端吸引回來。


    咕咕……


    肚子打鼓。


    他就看著那人將烤好的雞撕了一半下來,好像根本不燙嘴一樣吃了起來。


    那動作看著有點粗魯,卻又有些意料之外的優雅。


    仿佛那是自骨子裏帶出來的氣質,再多年的磨礪都無法消去。


    吃了一半,他拎著另一半的烤雞起來,經過大牛的時候隨手丟給他,在大牛手忙腳亂接住的時候,一股奇怪的味道飄散過來。


    大牛下意識吸了吸鼻子。


    “吃。”


    一道微涼的嗓音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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