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先帝去世後,因著暴斃突然,許多身後事都是匆忙補上的。就連這皇陵,原也沒有造好,是在寧皇後一力主持下趕工完成。


    不過半個月前,士兵巡邏的時候發現有土塊崩塌,報告上去後,又調了一隊工匠進來處理,這兩日都快要完工了。


    工匠皺眉:“聲音倒是沒有,不過最近,總是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好像是……好像是血味,又像是什麽東西腐爛了……”


    他說著說著,吸了吸鼻子,眼睛驀然瞪大。


    “對對對,就是現在這個味道。”


    士兵和工匠一起轉頭,看向味道來臨之處。


    他們的臉色有些發白,那可是先帝的陵墓。


    其實最後一道石關還沒放下,隻待最後的道場結束後,才會再由帝王主持,將一切都落下。


    他們還能看到那深處若隱若現的黑暗洞口。


    然最令人擔憂的是,他們既是出入皇陵,自然也知道許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


    朝廷所言,明康帝是在睡夢中死去,是突如其來。可他們這些人卻清楚,先帝不僅是暴斃,而且死後模樣非常奇怪,收斂屍體的官員在萬事結束後不知所蹤,負責儀式的禮官更是一言不發,許多事情都隱有端倪,無法忽略。


    現在,死得這麽蹊蹺的先帝陵墓又出了變故,給他們一百個膽子,也是不想進去的。


    “快,快去稟報!”


    皇陵在外,等到官家下令,都不知要多久。鎮守這裏的統領不得已,在將消息快馬加鞭地傳送回去時,也親自帶隊,前往了皇陵深處。


    沿著血氣,他們一並深入,直到陵室前,方才發現那味道淡去,可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種怪異的氣息。


    被迫跟著過來的匠人瑟瑟發抖,聲音不住打顫:“這怎麽……怎麽可能呢?皇陵內,不該有這樣的味道……”


    這可是皇家人,下葬時,自然要保不腐,甭管百多年後如何,總不能在短短幾年內就腐敗不成人樣。


    更何況,這是明康帝!


    是上任帝王!


    能鎮守這裏,統領也是個膽大的。他冒著觸犯的風險,帶著人進入了陵室,最終確定,怪異的味道的確是來自於棺木。


    到了這一步,他可不敢再亂來,而是帶著人倒退了出去,封鎖了這裏,以最快的速度將消息送往京都。


    京都收到消息,已經是兩日後,寧太後把太皇太後安撫下後,這才匆匆去尋了公西子羽。


    寧太後在德天殿向來是暢通無阻,公西子羽的人根本不會攔住太後。


    “子羽,皇陵之事,是怎麽回事?”


    公西子羽手中正折著一封信,聞言笑了起來:“母後,您是覺得,是我下的手 ?”


    “自然不會。”寧太後蹙眉,“但哀家覺得,你該知道。”


    公西子羽沉默了片刻,笑了笑:“母後,近來天下四處災禍叢生,您可知曉?”


    “略有耳聞。”


    近日入宮的幾家夫人,明裏暗裏雖不曾說些什麽,可談笑間輕柔帶過的話尾,卻是清晰可見。


    隨著新帝不加掩飾,民間對災禍存在一事愈發清楚,而各地災禍無端出現,自然也成了飯後閑談,若是繼續放縱下去,或許會成大禍。


    “先帝的身體腐敗,或許與此有關。”公西子羽將書信按下,淡笑著說道,“這是人力難為之事,母後且放心,我會命人去處理的。”


    “……”


    寧太後微微蹙眉,立在殿中,不願坐下,卻也不知在想什麽。


    片刻後,她的眼眸在殿內掃過:“就連祝史也不安排一個?”


    “我本也是同道中人,自己便可庇護,何必需惹他人麻煩,左不過他們需要龍氣時,自行入宮便是。”公西子羽眉眼微彎,笑意淡淡,“不過,母後在找的,不是他們罷?”


    “鹿安清,還找不到嗎?”


    公西子羽動作微頓,訝異抬眸:“……母後何時惦記著他了?”


    “癡兒,這般多年,哀家何嚐見你喜歡過什麽。”寧太後歎息著說道,“唯一中意的,可不就是這鹿安清嗎?”


    她的聲音輕飄飄,帶著幾分悠遠。


    “那日,在德天殿冒著大不諱,攔下宮廷禁衛的人呢,唯獨是他。不然,你或許還不能撐到現在,他待你的態度,也有所不同。”太後的聲音裏,帶著別樣的意味,“你當知道,若非有他在,你未必能活。”


    公西子羽挑眉。


    自打他醒來後,鹿安清就很少出現在他的跟前。


    那會,他和其他有嫌疑的人一起被關押著,後來公西子羽傷勢稍好,登基之後,這才被釋放了出來。


    雖有公西子羽的優待,可鹿安清也甚少主動進宮。


    此間事種種,不曾聽他說過。


    寧太後:“子羽,史館那端,於那些事,母後不懂,也不知。然同心同力,同呼同吸,鹿安清若能為你至此,與你共享心脈,你與他的幹係如何,我不問,你為何強行讓你八弟成為皇太弟,我也不管。


    “可你既然登基,百姓天下便不是兒戲。在你八弟能撐起社稷前,萬不可輕忽。”


    公西子羽眨了眨眼,漆黑冰涼的眼眸裏,宛若有淡紅暗光。


    而後但見他微微輕笑:“母後所言,自該如此。”


    …


    囚牢向來很小。


    它隻是為了囚禁住一個小小的孩童,自然不需要多大。太大了,反倒是個麻煩,容易引起別人的覺察。


    隻需要安靜的,小小的,融於寂靜處。


    不叫人發現,在鹿家,居然出現了這樣一個可怕的怪物。縱然鹿家知道,在這世上,合該還有祝史這樣的存在,也有著史館這般神異,可是這樣的東西對於世家大族而言,豈非是下品?


    他們生來就是大道,鹿安清的出現,反倒成為了怪異。


    自然會被棄之如履。


    自打那些小姐公子們發現了那裏有個小孩後,四散開去,將這個消息傳回給自家的母親,便讓鹿家狠狠丟了個臉。


    於這樣的世家來說,丟臉,反倒成為了最可怕的事情。


    在被廣為流傳之前,便隻能將這個流言扼殺在最深處,也讓這一切都銷聲匿跡。


    於是,就有一把莫名其妙燃燒起來的火。


    熾熱的焰火,幾乎焚燒了萬物。


    小小的鹿安清第一次知道,溫暖也會帶來無比劇痛。


    在他即將死去的那一瞬,他聽到了尖銳的哀嚎,那是一把太久沒聽過的聲音,他都快要忘記,這到底是誰人。


    她嘴上叫著,心裏想著的,異常難得,居然都是相同的悲鳴。


    “……滅火,滅火!救救他,救救我的孩子……”


    母親的哀嚎一聲又一聲地在鹿安清的耳邊重疊,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實為遲來的悔恨,可到底是,熟悉的聲音。


    “荒唐。”


    冰冷嘶啞的嗓音捕捉住那呆滯在火焰裏的小孩。


    “區區幾句話,便是恩情?就能夠讓你忽視掉這麽多年,被囚的痛苦?”那聲音仿佛是地獄幽魂,可怕至極,字句間都湧動著無根的怨毒,“你太心軟了,安和。”


    小孩眨了眨眼,抬手抹去眼角的水痕。


    說不清到底是汗,還是淚。


    “我覺得有些熱。”小孩道,那聲音是長大成人後的鹿安清,“我想去,涼快些的地方。”


    不過話語落下,這一瞬,一切都顛倒了。


    燃燒的熱焰瞬間褪|去,覆蓋下來的便是徹骨的冰涼。鹿安清仍然是小孩模樣,站在一處寂靜的宮宇之外。


    他認得出來,這裏是皇庭。隻是他從來都不曾來過這裏,不是德天殿,也不是思庸宮……


    “太子殿下……”


    從殿內悠悠傳來了太史令的聲音。


    鹿安清斂眉,原來是東宮。


    “太史令有何教誨。”一道稍顯稚嫩,卻清脆的孩童聲音響起,溫柔地說道,“可是孤有不妥?”


    “太子殿下自然是無有不妥,殿下之才能,就算沒有老臣,也能順應心意,隨手拈來。”


    “不過?”小太子適時接了一句,笑了起來,“這時候,總該有這個詞。”


    太史令也跟著笑了起來:“不過,殿下越是完美無缺,力量便越發強大。”老者的聲音輕柔著,卻帶著深沉的告誡。


    “相生相克,本是這樣的道理。相信殿下,也早就有所感覺。”


    殿內沉默了許久。


    鹿安清說不出殿內的小太子到底年歲幾何,但肯定不會超過十三歲。原來太史令這個老頭子從以前,說話就很喜歡說一半藏一半,一直都不肯改呀。


    他邁開小短腿。


    鹿安清沒去管自己身後一直繚繞的黑霧,慢吞吞地走進了這個本該存在於記憶裏的宮殿。


    越過門扉,與那本該有侍衛戒備的殿宇,他看到了一老一小的身影。


    也看到了坐於桌後的小太子,與他身上重疊詭譎的黑影。


    如同張牙舞爪的觸手扭曲著身影,粘稠怪異地蔓延著,仿佛要將一切吞噬。太史令麵不改色地跪坐在他的身前,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看到那些可怕的畫麵,隻是慢悠悠地捋著胡子。


    “殿下……”


    他的聲音,仿佛和無形之物重疊在了一起。


    “你……”


    【■■】


    驀然,小太子的目光越過了太史令,轉頭看向門外的鹿安清。


    年紀尚幼的太子看著已初具長成後的俊美漂亮,一雙明亮如玉的眼眸安靜地看著殿門外的孩童。


    然後,他下了軟塌。


    鹿安清眨了眨眼,歪頭看著他。


    這本該是一段記憶,小太子不曾在這裏見過他,也不該有這樣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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