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新加坡


    唐朝的李德裕被貶往嶺南時,曾感歎山水迢遞,“鳥飛猶是半年程”。被貶到海南島的蘇東坡,也有到了世界盡頭的感覺。李白被貶往夜郎時,還沒有走到,就遇赦了。而現在從北京到新加坡,隻用6個小時就已到了。一切的羈旅行役、荒村野店、打尖喂馬、以至假李逵的剪徑,十字坡的饅頭,都蕩然無存了。現在的“旅遊”,是既沒有“旅”,也沒有“遊”。隻有“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卻既聽不到兩岸猿聲,也感不到輕舟淩波了。人被裝在一個大鐵筒裏,忽地一上,又忽地一下,就告訴你“到了”。我真懷疑這是航空公司的騙局,說不定隻是在河北河南兜了一圈,就把你丟在什麽駐馬店、野三坡之類他們早已安排好的“托兒”的手中了。你如何能證明你已經“運動”了一萬多裏呢?


    然而才從大鐵筒裏鑽出來,卻不免開始懷疑真是到了新加坡。下午在北京,穿得一寸多厚,還冷風透骨。而現在夜幕四周,卻好像一個發燒到48度的黑衣女鬼,呼地一下撲上來,把你抱了個風雨不透。剛才在舷窗上俯瞰黑茫茫的大海上這一片玲瓏璀燦的燈火時,覺得有冰鎮龍眼般的清爽,誰知剛一照麵,就來了“小熱昏”。連忙鑽進開著冷氣的小鐵盒子,一坐下汗珠就湧出了每一個毛孔。


    小鐵盒子沿著濱海公路無聲地滑翔,燈火明亮卻不銀光耀眼。即使是巨廈林立之處,窗內的燈光也仿佛是透過池水照射出來的,含蓄、溫柔,保持著一種朦朧。路邊是茂密的綠壁,有的像朱自清說的“蓊蓊鬱鬱”的,有的則是娉娉婷婷的。林院長指給我看遠處的集裝箱碼頭,說它已經超過了荷蘭的鹿特丹,躍居世界第一位。但我卻看不見碼頭上有什麽“繁忙”景象。後來我幾次在白天從不同角度去觀察,那碼頭仍是靜靜的。我想起一段京劇:“大吊車,真厲害,成噸的鋼鐵一一它輕輕地一抓就起來!”可惜竟然看不到這“熱火朝天”的場麵。從博物館裏看到,一個多世紀以前,這裏還是毒蛇猛獸環伺,淤泥瘴氣遍布的小漁村,今天居然“大躍進”到這般“吞金吐銀不聞聲”的程度。小小的彈丸之國,經常以教訓的口吻批評和指導周邊的幾個大國,實在令人不得不肅然相看。


    “不聞聲”是初到新加坡的明顯感覺,“人聲鼎沸”、“摩肩接踵”—類詞是新加坡人比較費解的。馬路上人很少,遠近散置著幾個,好像山水畫裏的點綴。即使在最繁華的烏節路,也絕不能望中國的南京路、王府井之項背。顧客密度之小使人懷疑這些商場能否維持。而最新國際統計數字表明,盡管遭受金融危機,新加坡的經濟競爭力仍僅次於美國位居第二,並遠遠超過位居第三的香港。路上無閑人,地鐵中毫不擁擠,300萬人在哪裏?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人人忙碌著。一位婦女早上開車送孩子上學,然後自己去補習華文,下午在自己的公司工作到深夜。隻要有空著的時間,不是兼職就是補習。在新加坡兩個月,不但找不到聊天的人,也找不到打牌、下棋的人。在兩次公共假期裏,我看到人們在遊泳池,遊戲房,溜冰場那麽開心地玩,不禁感觸良多。


    這麽熱的天,這麽忙的人。雖然看不見,但真的是“熱火朝天”。


    牛車水


    牛車水就是新加坡的中國城,地處市中心,據說因過去“用牛車運水”而得名。這裏沒有高層建築,街邊一排排舊式的廣東、福建風格的二三層木樓,上圓下方的門和長窗,線條瑣細,漆得五顏六色,使人想象會有穿著寬爽花邊衣褲的閨中小姐,盤頭赤足推開窗來,手執一柄團扇,靜靜地消閑那“吳牛喘月”。不過現在的這些房屋,多是店鋪,什麽“永昌金鋪”、“安昌金鋪”,同一行業往往集中在一起。這裏也是新加坡漢字最集中的地方,從寫滿了英文的街區來到這裏,滿眼的漢字牌匾不是喚起你故國之思,而是透出一股濃濃的“異國情調”。對於西方人來說,這裏比中國任何一個地方更像“中國”。店鋪的貨架上擺著號碼不同的“金蓮”繡鞋,從三寸的到六七寸的都有。一位身材高挑的洋妞拿起一隻小鞋,彎腰去試她的玉足,結果隻進去一個拇趾。她的男友哈哈大笑著買下了這雙“水晶鞋”。此外還有旗抱,刺繡馬甲,官靴,對襟馬褂以至朝服龍袍,許多都是戲台上的行頭略加簡化,就作為日常服飾在這裏代表著“中國文化”。洋鬼子離去時,撐著油紙傘,頂著瓜皮帽,提著大煙槍,嚼著灶瓜糖,就可以回到他的祖國替中國人“弘揚傳統文化”了。


    專門的文物古玩店也不少。屋內擺滿了真真假假的明清家具。新漆的烏光明淨,做舊的龜裂斑駁。三四十年代的水粉美人畫和招貼廣告也頗能令人駐足。另有一大宗是文革文物,毛主席塑像、像章,各類宣傳畫,《紅旗》雜誌、連環畫、郵票等。漢白玉的毛主席塑像與釋迦牟尼的金像,密宗的“歡喜佛”像並列在一起,標價也差不多。店主手執拂塵,在那裏“時時勤拂拭”,牆上卻掛著一幅字“和氣生財”。


    牛車水是新加坡物價低廉之所,主要原因大概是地價和屋價。牛車水大廈是個綜合商場,商品檔次和陳列明顯不如其他市區。地下一層是魚肉果菜市場,雖有人不斷衝洗地麵,仍不免氣味濃鬱,地上血水奔流。那些赤膊提刀,滿身汗汙的攤主,讓人可以想象早期華人開拓這片土地的艱辛。


    這一帶還有不少中國餐館,除了“潮州糜”、“海南雞”之類的南方菜外,也有“北京烤鴨”、“西安水餃”、“滬菜正宗”等。這一圈還有不少寺廟,佛的、道的、伊斯蘭的、印度的。尤其那座印度廟,繪畫精美鮮豔。新加坡的廟很多是四麵通風的,隻用矮牆圍起,不像中國的廟,一進大雄寶殿,就覺得陰森森的。


    在寺廟區的一個角落裏,有一個小小的舊貨“跳蚤”市場。有舊相機、舊相片、舊唱片、舊磁帶、舊佛像、舊書報,甚至有個老頭在賣半個世紀以前父親寫給他的一捆信。其實這裏才是真正的“牛車水”。


    新加坡的華文詩人常以牛車水為創作題材。而今日的牛車水,從整體上說,是為滿足旅遊者的“東方奇觀”欲而製造的一件工藝品。真正的東方文化,真正的“華人傳統”,這裏與新加坡其他地方並無什麽差別。


    我在課堂上特意讓學生讀了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我是你河邊上破舊的老水車……”


    武吉知馬


    學生要帶我們去爬山。我微感驚異:新加坡有“山”麽?學生察覺,愧赧地說:“不是山,是丘,小丘。”我想起我的祖宗孔丘,想起孔丘“登東山而小魯”。那就姑且一登,看看新加坡能不能一“小”。


    要登的山叫武吉知馬(rukit,timan),據說是新加坡最高峰。問他們海拔多少,他們都不知道,似乎大多數新加坡人都禁不起連問兩個問題。還是到了山腳下,尋到一塊銅牌,才知此山海拔150米左右。我不禁興致疲軟。當年號稱天下險的西嶽華山,我和兩位師弟在後半夜隻用4個小時就上去了。海拔3500多米的巍巍峨眉,也隻一個白天就上去了,夜裏還是回到山下睡的覺。至於北京的香山、八達嶺之類,哪年不去蹂躪幾回?這海拔150,還不是三步兩步走泥丸?然而學生很認真,披掛嚴整,還要飽餐戰飯。山腳下的人們都顯出很興奮的樣子,一塊平地上,一群著裝統一的男女在跟著老師練太極。我又仔細看了碑文,才知此山是當年聯軍抵抗曰軍攻入市區的最後一個要塞。然而日軍夜裏進攻,天明之前就拿下了此山。我不禁又一次感歎:英國人真廢物。對我的這一觀點,新加坡人均表讚同。但他們對此山的曆史掌故卻並不知曉,隻是把它看成一個假日健身的好去處。學生們特意請來一位婦女做向導,她和一些朋友,每個禮拜天都來爬一次。所以向我們保證說絕不會迷路。她一再告誡我們不可輕視此山,說是要爬兩個小時,還說有一群中國遊客自稱爬過黃山而看不起武吉知馬,結果爬到“要命坡”就有人昏過去了。聞此言不禁好奇,此山抬頭望去,跟一座大墳也無甚區別,竟然還有什麽“要命坡”,大不了也就像香山的“鬼見愁”一樣,吹個牛玩玩的。閑話少說,開爬吧。


    一開爬才知道,不是沿著寬闊的柏油路向上走,而是從柏油路旁插下去,在茂密的熱帶叢林中穿行。路彎彎曲曲,坎坎坷坷,好像故意為了增加難度而不進行修整。估計已經登高了幾十米,心想再過10分鍾足可到頂,不料路又開始向下,向下,下到比出發點還要低。就這樣上上下下,左曲右盤,走了一個小時還在林莽中亂轉。本來就是30多度的高溫,加上叢林間密不透風,後背便濕成了一片。我於是悟出,山不在高,“艱險”是可以人為製造的,這樣轉下去,猶如怪莽盤山,走上一天也是可能的。同時就想到,這樣有利的地勢和環境,靠打遊擊也能堅持一個禮拜,英軍卻幾個小時便投降了。是英國人怕死?如果打到泰晤士河會這樣麽?說到底,殖民地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園,不值得為保衛它多送人命。英軍在香港和南洋的表現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要命坡”終於到了。原來這是一條坡度很陡的石穀,兩旁是綠壁般的參天密林,中間是積著爛葉的亂石,石上還流著些水。人隻能在石間費勁地尋找落足點,有較長的一段還真必須用上四肢去“爬”。汗濕透了全身,心跳也加劇,需要大口喘氣,頗有爬名山峻嶺的感覺。然而稍堅持一下,便躍上坡頂。在涼亭小憩時,我發現腿並不累,便悟出了“要命坡”的奧秘。原來此坡雖陸峭一些,但並不出奇,關鍵在於這一段密林、深穀、爛葉,造成一個空氣稀薄的“低氣壓小空間”,所以身體不累而呼吸困難。—般爬過大山的人,懷著輕敵思想,一路疾走,先在高溫密林中消耗了許多體力,到“要命坡”時,再奮力蠻登,結果就容易因缺氧而暈倒。這就是“大江大浪都過來了,小河溝裏卻翻了船”的道理。我不禁覺得武吉知馬有點意思,想起自己的座右銘:“遇大敵須勇,遇小敵須怯”,信哉!


    再走幾步就到了山頂。舉目四望,並沒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因為許多高樓大廈都比此山要高,“須仰視才見”。俯首看去,隻見遍地都是三五成群的長尾猴在向遊客巧取豪奪。比起峨眉山雄壯肥碩的獼猴,這裏的猴子瘦小可憐,而且也不夠殘暴,沒有嘯聚山林的豪氣。我罵了一聲“混蛋”,幾隻上來糾纏的青壯年猴子就畏縮而去,神態頗像潰退的英軍。我於心不忍,又招它們回來,給了幾塊糖吃,然後說“多乎哉,不多也”。它們聽懂了,便去光顧別人。


    下山容易多了,沿著柏油路倒退著走,十幾分鍾便到了。越是小國,越知道珍惜每寸土地。能夠將這麽一座土丘,弄成可以領略爬山樂趣之地,新加坡真可謂是“胸中自有溝壑”。


    下山後,又去參觀了當年英軍投降處。1942年2月15日,英國駐馬來西亞陸軍司令白思華率軍官執白旗走到福特汽車裝配廠,向日軍指揮官山下奉文囉裏囉唆地表示投降。山下以法西斯軍人的傲慢說道:“我今天隻要你說一句是或者否,別的免言!”10萬英軍放棄了堅固的工事、有利的地形和新馬人民的支持,向長途跋涉的隻有3個師的日軍投降了。今天的新加坡政府很重視國防,電視中經常告訴人民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保衛自己。我想,這是正確的,這才叫“胸中自有溝壑”。


    第8波道


    “波道”就是電視頻道。第8波道是新加坡唯一的華語頻道。過去新加坡的英校生看不起華校生,就稱他們為“第8波道”。近年來隨著與中國交往的擴大,華校生的自尊心得到了增強。他們說:“我的英語雖然不如你們好,但我起碼會兩種語言。而你們呢?華語幾乎不會,英語好不好,也隻有鬼知道。”的確,新加坡人講的英語,聽上去就覺得味道不正,有一種漂浮感。而華語則自信得多,而且因為保存了鄉土氣息,說起來更有文化味。


    第8波道的節目主持人講的都是港台式的“國語”,那種被侯寶林諷剌過的“國語”本來就是一種人工製造的語言,是對一種理想語言的模擬,所以再傳到新加坡這裏,頗有些類似柏拉圖所說的“影子的影子”。無論發音、語調還是斷句,錯誤率都很高。但主持人的神態很自然、很親切,沒有一種傳經布道式的自負。主要欄目有“獅城今日”、“財經追擊”、“前線追蹤”、“焦點”、“絕對星聞”等。不論時事新聞,還是文化娛樂,節目的內容範圍都是跨國際的,給人的感覺仿佛新加坡不是一個在世界地圖上看不出形狀的美人痣,而是一個北到萬裏長城,南到澳洲草原,東到太平洋,西到印度洋的泱泱大國。它每天的天氣預報就是報到北京、漢城和檀香山才結束的。凡是在天氣預報覆蓋範圍內的新聞,新加坡都很自然親切地當做自己的事。比如報道朱鎔基總理當選,印尼蘇哈托連任,柬埔寨宣判拉那烈,敘述角度和姿態就像報導“本市新聞”一樣。不過,它的文化娛樂幾乎完全是香港式的,或者說是惟香港馬首是瞻。香港的影星、歌星,便也是這裏的影星、歌星,香港的時尚,便也是這裏的時尚。從飲食、服裝、美容,到熱點話題和政治立場,都有點像“香港總公司”的一家分號。電視劇以港產片為主,大概每周都會播一部“鬼片”,那陰森恐怖的氣氛對於新加坡平和單調的日常生活無疑是一味良好的調劑,宛如廣東豆花澆上一小勺馬來咖喱。香港的武打、言情、警匪片外,有時也演一些大陸的片子,但大多不在黃金時間。新加坡自己的片子,則隻具香港片的笑鬧,而缺乏香港片中本就不甚濃厚的生活氣息。有一個係列節目“搞笑行動”由大明星李國煌等主演,都是一些簡單低俗的笑料,但卻極受歡迎。凡此種種,大使人懷疑管子的“倉廩實而知禮節”是否成立。由上海童星曹駿主演的《真命小和尚》收視率極高,曹駿也成為獅城的寵兒。由大陸來的藝人很容易在此成為明星,標準流利的語言,地道的專業素質,加上中國社會熏陶出來的高超處世本能,隻要願意忍受這裏的高溫和“平安無事嘍”的生活,都足以在這裏揚名立萬。不僅是藝人,就是專家學者,在第8波道上談文化、談社會、談金融風暴的,也能明顯覺出,那些從大陸來的遊刃有餘,舉重若輕。


    馬來語、印度語波道的情形與第8波道差不多,不過是穿著民族服裝的香港式的翻版。英語波道的節目質量要高些,但很多是直接利用西方國家的節目。還可以收到馬來西亞的華語頻道節目,單從語言水平上看,要比新加坡略勝一籌。新加坡如果真想發展華文教育,把它當成關乎民族文化未來的一件大事,而不僅僅著眼於跟中國做生意的話,起碼第8波道的質量要提高,而且僅有一個第8波道是不夠的。


    新華文學


    “新華文學”與中國的“新華社”、“新華文摘”沒有關係,它指的是新加坡的華文文學。據說新加坡作家很多,有好幾百,文學刊物也很多,但我很難在書店或書攤發現它們的蹤跡。上課時問學生:“你們新加坡最著名的作家有哪些?”學生開始說沒什麽好作家,在我的懇求和誘導下,接二連三提了一堆名字,包括尤今、蔡瀾等。但每有人提出一個作家,便立即遭到其他人的噓弄和否定,始終沒有一個“眾望所歸”者。這最後達成的一致見解是:這些都是“流行作家”或“通俗作家”。


    我不相信一個國家隻有“通俗作家”,但翻看《聯合早報》和《新明曰報》的副刊,那些貌似清純的甜膩文字實在還不如廣告好看。幸好我認識一些正在研究新華文學和從事新華文學創作的朋友,從他們那裏,我了解到新華文學界正在進行著艱苦的努力,試圖創造出一種具有獨立風格和內涵的文學。一位北京大學的畢業生正在那裏研究新華文學的文化憂患意識,從她的材料和思路中,我覺得老一代的新華作家是十分辛苦的文化守望者和傳火人,而真正能為新華文學開辟出一條大道的,則是正在成長的一代新人。我所認識的蔡美麗、陳誌銳、陶宗旺、黃浩威、林興利等,就屬於這一代。他們有較深的中西文化功底,又具有對新加坡本土的文化憂患,希望他們能在21世紀創造出一種衝出馬六甲海峽的“新文學”,成為全球華文文學的一支有力的“新軍”!


    看了一出話劇《在母雞下蛋前說愛我》。新加坡沒有專業的華語劇團,業餘能演到這個水平,十分不易,對現代藝術的把握比較準確,所欠的是技巧。總之,新加坡應該在文化上把自己建成一個不低於香港的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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