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變異人與牲畜無異”這樣的結論,阿爾文聽歸聽,心底裏確實不太在乎。


    但是當他發現約克在聽到這類言論時會和其他軍校生一起站起來喝彩、由衷叫好,他不由得覺得陌生。


    在他的印象裏,約克應該和他一樣,對政治理論沒有絲毫興趣。


    約克開始頻繁地和他談論起那些演講詞——關於變異人給這世界帶來的危害,關於變異人超高的犯罪率,關於千奇百怪的變異方向,當然,最主要的還是變異人采用種種金融手段卷走錢款,讓無數下層民眾貧困如斯。


    “他們還發戰爭財。”約克抽著煙說,“我父母曾是‘米勒武器廠’的員工,我們黑心的米勒老板可精打細算著呢,不僅以‘為s星做貢獻為由’大肆克扣工人應得的工資,甚至還雇傭未成年女工。在戰後清查時才發現他家的各種易燃爆、易輻射物品的儲藏方式都不合規,我父母就拿著微薄的工資在這種環境下工作著。”


    他吐著煙絲,眼神不由得發狠:“但是清查又能怎麽樣呢?在大轟擊來臨之前,他們從高層那裏率先得到消息,一溜煙地完成了財產轉移,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裏逍遙快活。”


    “米勒家的少爺接受的可是高等教育,是奇斯卡大學的高材生,是皮克西西的弟子,還是鐖武首次投入戰爭時的隨軍研究員呢。我看過當年的采訪視頻——米勒老板被無數話筒鮮花簇擁著,談論著他作為英雄的父親的驕傲,絲毫不覺得他的兒子是將鐖武投入戰爭的罪人。阿爾文,我也會成為英雄的,我會用比他兒子更正當的方式,成為真正的英雄。”


    阿爾文被他的煙味嗆得有些咳:“所以那位米勒老板是變異人?”


    “是啊,不知道的以為他是駝背,但實際上他的背上之所以有著大大的鼓包,是因為他還有兩隻畸形的手蜷縮在那裏——說起來,你也該恨變異人。”約克說。


    阿爾文看向他:“我嗎?”


    “當然,怎麽,你沒聽西約姆先生的演講嗎?”約克看起來有些惱火,好像沒認真聽演講是犯了什麽大錯,“變異人是所有貧苦者的敵人,是他們用聰明的大腦霸占社會財富,是他們使得貧富差距懸殊,讓我們這些家庭食不果腹。而且你可不要忘了,如果沒有皮克西西那個宇宙毒瘤,你父親現在就還活著,你母親也不至於會成了一個‘瘋子’。”


    阿爾文眉頭緊皺:“你說話給我注意點。”


    約克聳著肩吹了個口哨,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說話有什麽問題。


    但阿爾文卻覺得問題很大,因為有那麽一瞬間他想過,如果當年約克的父母在米勒武器廠裏過度接觸輻射物質,那麽其實約克也有一定概率會作為變異人出生。


    約克和那些變異人相比,其實也就是運氣好而已吧。


    好在除了這方麵,約克還是老樣子,那麽的能折騰。


    阿爾文回憶自己的軍校生涯,大概就是在被牽扯、被連累、被關禁閉中度過的。


    最後有驚無險,兩個人都以準尉軍銜順利畢業,


    正常來說“準尉”隻不過是個過渡時期的軍銜,在軍隊裏略作考核就可以升少尉銜,但他們倆硬是沒有升上去。


    約克是因為小錯誤太多,外加體能不合格,而阿爾文的思想審核始終沒有到及格線。


    不過思想審核半年一次,所謂的沒及格,其實也就考了三次而已。


    阿爾文本人倒也不是多麽不懂變通的人,他有想過寫下一些違心的答案,以達到過線升職的目的。


    所以說,之所以始終頂著準尉頭銜,並不是他有多麽倔強,而是測試卷在發生變化。


    他是世上少有的經曆了從2522到2523年這三場思想審核的人,也就是西約姆上台後的每一次他都沒有落下,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確地體會到,西約姆所需要的是什麽樣的士兵——他必須對西約姆本人完全服從,必須對變異人有著狂熱的仇恨,必須明白變異人對這顆星球的危害性。


    這樣的三次思想審核測試帶給他的信息就是,有什麽大事件正在逼近著,改變世界進程的事情即將到來。


    而這個時代永恒的主題,就是如何結束廢土末世,讓s星重回巔峰。


    為了通過第四次思想審核,阿爾文確實花了一番苦功夫,他反複觀看西約姆的演講錄像,從而想明白了一些道理——


    “變異人與牲畜無異”,這絕對是大錯特錯。


    但是變異人的變異令人不適,這也是事實。


    而西約姆首腦作為有誌領袖,他要做的事情絕不是單純的帶領人們一起歧視變異人那麽簡單,而是為了將寶貴的資源率先用在正常人類身上,使人類能夠最大限度地繁衍正常的後代。


    為了做到這一步,大多數人的共識很重要,即便“犯罪率高”、“聰明絕頂”、“金融手段”這些都是說辭、偏見或者刻意編排,可這樣的說辭也是十分必要的。


    這一切都是為了這顆星球可以繼續延續下去,為了人類能夠在這顆星球上繼續繁衍生息。


    所以說,這些看似瘋狂無理的演講背後,其實有著它深層的道理在,西約姆首腦隻是用一種更簡單的宣講方式,來達到他節約資源以及結束人類變異曆程的目的。


    當他這麽和那個坑了他兩次的變異人萬能體說話時,萬能體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住:“好家夥,你真是重新定義‘節約資源’。”


    此時是抓獲萬能體的第三個月,阿爾文對於當初在希斯特生化所發生的事情依然一無所知。


    他隻是按照命令成功抓捕萬能體,並因此獲得了轉為正規軍的資格。


    接下來,他短期內的任務是在無輻區內的一個秘密實驗室,對世界上唯一的萬能體進行看守。


    其他看守都格外緊張,因為傳言這個萬能體如果掙脫鎖鏈,就能在一秒之內幹掉十個配槍正規軍。


    阿爾文倒是還好,可能是因為這個萬能體曾經作為普通變異人和他說過話,又或者因為他曾直接和萬能體肉搏交手——雖然是在萬能體受傷時。


    但是他依然保持自己的本來看法——這個萬能體攻擊性並不強。


    他還記得,在剛來到這裏的第一天,當萬能體看到科研人員時那副自如的樣子:“我知道你們覺得很不可思議,我居然還保留著和人類一樣的智商和理性,所以請不要浪費我這個寶貴的實驗對象——你們想對我做的事情有很多,但總有一些是對我的身體沒有傷害的,如果你們能從那些開始,那我願意百分之百地配合。”


    萬能體說:“現在,我可以和你們談條件了嗎?”


    那時那些來自希斯特生化所的科研人員怔怔地看著她,激動得幾乎要跪下。


    阿爾文當然很不理解他們的反應,他覺得那場麵就好像信徒見到了神。


    第24章 測試,配合,托馬斯


    阿爾文是真的很難理解。


    他承認,軍校的教育重體能輕文化,但是他印象中的實驗研究也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在他的認知裏,猴子會按照命令完成一些測試,之後它可以得到一根香蕉。


    但是這裏的情況好像有點反。


    研究員們必須答應萬能體的各種要求,然後才能得到萬能體的配合。


    如果想讓萬能體乖乖配合他們測量呼吸頻率,就要放寬萬能體的活動範圍。


    如果想讓萬能體盡全力做一些體能測試,就要提供萬能體想吃的食物。


    如果想和萬能體進行長達三句話以上的交流,就要挖空心思去找來一切萬能體可能接受的東西作為交換。


    阿爾文是軍校生出身,拷問課程也學過一些,但是到了這裏,課本上的東西成了一紙空文——不論是電擊、棍棒還是幽禁,都不可能被用在這個萬能體身上。


    因為有時哪怕是萬能體突然生病不舒服,都足以讓研究員們急得團團轉。


    當然安琪沒什麽可不舒服的,她所在的這間實驗室24小時恒溫,一日三餐營養均衡,精確到毫克。


    這個在實驗室混吃混喝的思路其實來源於朱迪。


    她隱約記得朱迪說過生物實驗室的兔子比人金貴,有段時間胡蘿卜大漲價,食堂都不炒胡蘿卜了,他們實驗室的兔子還是吃得比誰都歡樂。


    所以當安琪發現自己變異成功後就想到,實驗室對她來說將是個較為悠哉的地方——至少暫時是。


    所以她沒有不舒服,她隻是那天不想做體能測試,在裝病而已。


    這是安琪作為實驗對象生活在實驗室的第三個月。


    也就是……


    正當阿爾文思考看守筆記上的日期該寫哪一天時,安琪在不遠處提醒道:“12月3日。”


    阿爾文手上一頓。


    畢竟誰都不會習慣突然被一個實驗品搭話,何況還是個一直惜字如金的實驗品。


    他皺了皺眉頭想落筆,但是筆尖又停住了——這個萬能體應該沒有任何可以記錄時間的工具,她是怎麽知道現在的具體日期的?


    “因為你們的輪班製度。”安琪好像會讀心術一樣,“你們不是做5休2兩班倒嗎?這是這周我第三次見你,算一下就知道是12月3日。”


    阿爾文明白了,但是眉頭還是沒有舒展開。


    因為安琪的推算過程沒錯——他們確實做5休2兩班倒,他這周也確實是第三次上班,但是今天是12月5日。


    於是安琪眼睜睜看著阿爾文落筆寫道——


    阿爾文·文森特12月5日觀察:萬能體的數學不是很好。


    安琪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躺回她柔軟的大圓床上。


    這個床也是安琪要求的——當初得到這張床之後,她很配合地完成了一份智力測試卷。


    那份試卷做得她真是要吐血,她自打高二以後就沒接觸過這麽多數理邏輯類習題。


    所以她數學不好這件事,阿爾文倒也不是這裏第一個發現的。


    但是這又怎麽樣呢?現在她還是知道今天的具體日期了。


    而之所以討要這樣一張床,也並不是因為安琪有多嫌棄之前那張,隻是她得讓那些所謂的“研究員們”形成習慣——隻要讓她做事,就要給她一定的酬勞,絕對不要想著以命令的方式要求她做事。


    倒是那些研究員們為此又多費了些心思,熱火朝天地討論她是不是因為骨骼變異所以才睡不了硬床。


    這種時候就看得出理科研究的困難性,因為實驗過程中的幹擾因素實在太多。


    就像安琪如果不盡全力去完成那些測試,那麽實驗數據就會出問題,很可能那些“研究員”要花幾個月的時間去探究出現異常數據的原因,而真正的原因其實隻是安琪不樂意幹了。


    但是安琪也很明白自己不能這樣胡來,因為她現在之所以被視作“寶貴的研究對象”,不止是因為她是第一個有智萬能體,還因為她願意配合實驗,切實地為實驗進程提供一些有效幫助。


    如果她蓄意擾亂數據,那就意味著對她進行智力、體能等方麵的測試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研究將很快進入下一階段——探究萬能體對各種病毒的反應,探究萬能體對各種傷害的抵禦能力,以及,活體解剖。


    可以說隻有想不到,沒有這些瘋子狂人做不出的事,安琪可不想自掘墳墓。


    但是這麽說來,如果隻是一味配合,實驗也總會進入到下一階段,到時安琪將沒有任何可以威脅旁人的籌碼。


    坐以待斃從來不是長久之計。


    於是安琪一挺身坐到床沿去,透過透明的防護牆看向阿爾文:“不要覺得文科生的日子過得很容易,這世上除了數學,還有很多困難的東西。”


    當時阿爾文其實很不想接這個話頭,他隻是最後一個留下來填寫這無聊的看守筆記,寫完後他就可以交班去吃飯了。


    話說今天替班的士兵也來得格外遲——按理說這個時間,他們早該進來了才對。


    很快,阿爾文的疑問就有了答案,因為他的耳麥裏傳來了來自研究員的指令:“回應它,與它攀談,記得務必自然。”


    阿爾文抬眼久久地看著坐在床畔的萬能體,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算不算自然。


    就是說,如果當兵還要麵對這麽複雜的情況,那學校為什麽不開設一門課程,叫“如何與女孩子交流”?


    是的,這在他眼裏完全是個女孩子——除了耳朵有點尖,身上有點鱗以外,這個萬能體完全擁有著屬於女孩子的麵孔和軀體。


    真就是在軍營裏待久了,看個怪物都覺得眉清目秀的。


    他費了番工夫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在哪,輕輕咳了一聲,盡最大可能自然地問道:“嗯……比如?”


    “比如我的老本行,我其實是學曆史的。”


    阿爾文眉頭緊皺:“這次是真的嗎?”


    “當然,”安琪攤手,“我經常騙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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