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就我個人以及其他中國留學生而論,我們是應該大大地慶祝一番的。我們從一些沒有國籍的“流浪漢”一變而為勝利者盟國的一分子,地位真有天壤之別了。中國古人常以“階下囚”和“座上客”來比喻這種情況。德國人從來沒有把我當做階下囚來對待。但是座上客現在我卻真正變成了。


    美國人進城以後不久,我就同張維找到了美國駐軍的一個頭頭,大概是一個校官。我們亮出了我們的身份,立即受到了很好的招待。他同我們素昧平生,一無檔案,二無線索;但是他異常和氣,隻簡單地問了幾句話,馬上拿過來一張紙,刷,刷,刷,大筆一揮,說明我們是dp(disced person即由於戰爭、政治迫害等被迫離開本國的人)。這當然不是事實,我們一進門就告訴他,我們是留學生,這一點他是清楚的。但是在他的筆下,我們卻一變而成為dp。他的用意何在,我們不清楚,我們也沒有進行爭辯。他叫我們拿著這一張條去找一個法國戰俘的頭。我們最初根本不知道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我們遵命去了。原來是一個法國戰俘聚居的地方。說老實話,我過去在哥廷根還從來沒有注意到有法國戰俘。我曾在大街上看到很多走來走去的俄國和波蘭俘虜。這些人因為無衣可換,都仍然穿著各自的已經又髒又破的製服,所以一看便知。現在忽然出現了這樣多的法國兵,實出我意外。要去探討研究,我沒有那個興趣和時間,看來也無此必要。反正那個法國俘虜兵的頭頭連說加比畫,用法語告訴我們,以後每天可以到那裏去領牛肉。這一舉動又出我意外。但是心裏是高興的。當年孔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我現在在德國隻聞飛機聲,大概有三年不知肉味了。如今竟然從天上掉下來了新鮮牛肉,可以大塊朵頤,焉得不喜!


    但是,就是每天去領牛肉這樣一個極其簡單的活動,有時候也出點小的“花絮”。有一天我去領肉,領完要走,那一個頭頭樣子的法國兵忽然對我說:


    demain deux jours(明日,兩天).


    我好久沒有聽說法語了,一時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瞪大了眼睛,不了解他的意思。那個法國兵又重複說這三個字,口講指畫,顯得有點著急。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靈感,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了:明天來領兩天的牛肉。我於是也用法語重複他的話,說了三個字:


    demain deux jours.


    法國兵大笑不止,我拿著牛肉離開時,他還對我說了聲au revoir(再見),皆大歡喜。


    對當時的德國老百姓來說,鮮牛肉簡直如寶貝一般。我的女房東也不例外。我一生沒有獨自吃喝不管別人的習慣。何況是對我那母親一般的女房東。眼前夫喪子離,隻有她孤身一人。我每天領來了牛肉,都由她來烹調。烹調完了,我們就共同享受。就這樣過了一段頗為美好的日子。我同張維還拿著那張條子,到哥廷根市政府一個什麽機構,領了一張照顧中國人飲食習慣特批大米的條子。從此以後,有吃又有喝,真正成為座上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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