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結束了,“座上客”當上了,苦難到頭了,回國有望了,好像陰暗的天空裏突然露出來了幾縷陽光。


    我們在哥廷根的中國留學生,商議了一下,決定到瑞士去,然後從那裏回國。當時這是唯一的一條通向祖國的道路。


    哥廷根是一座小城,中國留學生人數從來沒有多過。有一段時間,好像隻有我一個人,置身日耳曼人中間,連自己的黃皮膚都忘記了。戰爭爆發以後,那些大城被轟炸得很厲害,陸續有幾個中國學生來到這裏,實際上是來避難的。各人學的科目不同,興趣愛好不同,合得來的就來往,不然就各掃門前雪,間或一聚而已。在這些人中,我同張維、陸士嘉夫婦,以及劉先誌、滕菀君夫婦,最合得來,來往最多。商議一同到瑞士去的也就是我們幾個人。


    留下的幾位中國學生,我同他們都不是很熟。有姓黃的學物理的兩兄弟,是江西老表。還有姓程的也是學自然科學的兩兄弟,好像是四川人。此外還有一個我在上麵提到過的那一個姓張的神秘人物。此人從來也不是什麽念書的人,我們都沒有到他家裏去過,不知道每天他的日子是怎樣打發的。這幾個人為什麽還留下不走,我們從來也沒有打聽過。反正各有各的主意,各有各的想法,局外人是無需過問的。我們總之是要走了。我把我漢文講師的位置讓給了姓黃的哥哥。從此以後,同留在哥廷根的中國人再沒有任何聯係,“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了。


    我在這裏又想到了哥廷根城以外的那一些中國人,不是留學生,而是一些小商販,統稱之為“青田商人”。顧名思義,就可以知道,他們是浙江青田人。浙江青田人怎樣來到德國、來到歐洲的呢?我沒有研究過他們的曆史,隻聽說他們背後有一段苦難的曆程。他們是劉伯溫的老鄉,可惜這一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機妙算的半仙之人,沒有想到青田這地方的風水竟是如此不佳。在舊社會的水深火熱中土地所出養不活這裏的人,人們被迫外出逃荒,背上一袋青田石雕刻的什麽東西,沿途叫賣,有的竟橫穿中國大地,經過中亞,走到西亞,然後轉入歐洲。行程數萬裏,曆經無數國家。當年這樣來的華人,是要靠“重譯”的。我們的青田老鄉走這一條路,不知要吃多少苦頭,經多少磨難。我實在說不出,甚至也想象不出。有的走海路,為了節省船費,讓商人把自己鎖在貨箱裏,再買通點關節,在大海中航行時,夜裏偷偷打開,送點水和幹糧,解解大小便,然後再鎖起來。到了歐洲的馬賽或什麽地方登岸時,打開箱子,有的已經變成一具屍體。這是多麽可怕可悲的情景!這一些幸存者到了目的地,就沿街叫賣,賣一些小東西,如領帶之類,詭稱是中國絲綢製成的。他們靠我們祖先能織綢的威名,糊口度日,雖然領帶上明明寫著歐洲廠家的名字。他們一無護照,二無人保護;轉徙歐洲各國,弄到什麽護照,就叫護照上寫的名字。所以他們往往是今天姓張,明天姓王;居無定處,行無定名。這護照是世襲的,一個人走了或者死了,另一個人就繼承。在歐洲穿越國境時,也不走海關,隨便找一條小路穿過,據說也有被邊防兵開槍打死的。這樣辛辛苦苦,積攢下一點錢,想方設法,帶回青田老家。這些人誓死不忘故國,在歐洲同吉卜賽人並駕齊驅。


    我原來並不認識青田商人,隻是常常聽人談到而已。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接到附近一座較大的城市卡塞爾地方法院的一個通知,命令我於某月某日某時,到法院裏出庭當翻譯。不去,則課以罰款一百馬克;去,則獎以翻譯費五十馬克。我啼笑皆非。然而我知道,德國人是很認真守法的,隻好遵命前往。到了才知道,被告就是青田商人。在法庭上,也須“重譯”才行。被告不但不會說德國話,連中國普通話也不會說。於是又從他們中選出了一位能說普通話的,形成了一個翻譯班子。審問才得以順利進行。其實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事。這一位被告沿街叫賣,違反了德國規定。在貨色和價錢方麵又做了些手腳,一些德國愛管閑事的太太向法院告了狀。有幾個原告出了庭,指明了時間和地點,並且一致認為是那個人幹的。那個人矢口否認,振振有詞,說在德國人眼裏,中國人長得都一樣,有什麽證據說一定是他呢?幾個法官大眼瞪小眼,無詞以對,扯了幾句淡,就宣布退庭。一位警察告訴我說:“你們這些老鄉真讓我們傷腦筋,我們真拿他們沒有辦法。我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人來告,我們就聽之任之了,反正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事。”我同他開玩笑,勸他兩隻眼都閉上。他聽了大笑,同我握手而別。


    我口袋裏揣上了五十馬克,被一群青田商人簇擁著到了他們的住處。這是一間大房子,七八個人住在裏麵,基本都是地鋪,談不到什麽設備,衛生條件更說不上,生活是非常簡陋的。中國留學生一般都瞧不起他們,大使館他們更視為一個衙門,除非萬不得已,決不沾邊。今天竟然有我這樣一個留學生,而且還是大學裏的講師,忽然光臨。他們簡直像捧到一個金鳳凰,熱情招待我吃飯,我推辭了幾次,想走,但是為他們的熱情感動,隻好留下。他們拿出了麵包和酒,還有不知從哪裏弄來的豬蹄子,用中國辦法煨得稀爛,香氣四溢。我已經幾個月不知肉味了,開懷飽餐了一頓。他們絕口不談法庭上的事。我偶一問到,他們說,這都是家常便飯,小事一端。同他們德國人還能說實話嗎?我聽了,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這一批青田商人背鄉離井,在異域奔波,不知道有多少危險,有多少困難,辛辛苦苦弄點錢寄回家去。不少人客死異鄉,即使幸存下來,也是十年八年甚至幾十年回不了家。他們基本上都不識字,我沒有辦法同他們交流感情。看了他們木然又欣然的情景,我直想流淚。


    這樣見過一次麵,真如萍水相逢,他們卻把我當成了朋友。我回到哥廷根以後,常常接到他們寄來的東西。有一年,大概是在聖誕節前,他們從漢堡給我寄來了五十條高級領帶。這玩意兒容易處理:分送師友。又有一年,仍然是在聖誕節前,他們給我寄來了一大桶豆腐。在德國,隻有漢堡有華人做豆腐。對歐洲人來說,豆腐是極為新奇的東西;嗜之者以為天下之絕;陌生者以為稀奇古怪。這一大桶豆腐落在我手裏,真讓我犯了難。一個人吃不了,而且我基本上不會烹調;送給別人,還需先做長篇大論的宣傳鼓動工作,否則他們硬是不敢吃。處理的細節,我現在已經忘記了。總之,我對我這些淳樸溫良又有點天真幼稚的青田朋友是非常感激的。


    我上麵已經說過,這些人的姓名是糊裏糊塗的。我認識的幾個人,我都不知道他們的真實姓名。姓名的更改完全以手中的那一份頗有問題的護照為轉移。如今我要離開德國了,要離開他們了,不知道有多少老師好友需要我去回憶,我的記憶裏塞得滿滿的,簡直無法再容下什麽人。然而我偏偏要想到這一些流落異域受苦受難的炎黃子孫,我的一群不知姓名的朋友。第二次世界大戰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度過的。他們現在還到處飄泊嗎?今生今世,我恐怕再也無法聽到他們的消息了。我遙望西天,內心在劇烈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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