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反倒笑著歎了口氣,“你來。”


    搖光正低頭盯著自己的指甲,聽見這話,隻好起身繞到禦案後,皇帝身上有一股深濃的龍涎香味,若有若無地縈繞在鼻尖,她下意識想退開兩步,就聽得皇帝沉沉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別動。”


    她堪堪到他的肩頭,下顎勾勒出好看的弧度,那一對耳墜子便輕輕地撲簌,仿佛他永遠抓不著一樣。沒有人離他這樣近過,就算是後宮的妃妾,尋常相見也從不親昵,總保持著合適的距離。在這一片廣闊的天地裏,他一向都是這樣一個人靜默地站著,受著眾人的朝覲,久而久之,便習慣了,便忘了原來他也很孤獨。


    他沒來由地依戀這種感覺,不虛偽的真實,是兩個人的,而非一個。前路茫茫,很多時候他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走,可是沒有夥伴,再苦再累他也得一個人承受,他已經承受了很多很多年了,從幼年禦極到現在。


    她發上換了釵環,許是太皇太後新賜的,是一隻鎏金的小蜻蜓,在一叢綠雲裏上下撲霎,倒顯出幾分少年女兒的嬌憨。皇帝的聲音亦和緩下來,如同日光下山澗裏的淙淙流水,和煦而溫適:“你認得它麽?”


    搖光循聲望去,一張素白的紙麵上,朱筆斷續,畫的是易裏的複卦,下震上坤,地與雷相交是為複。造物循環,二十四番時節曆到冬至,陰盡陽複生。


    她嘴上卻還十分倔強地裝傻充愣,輕輕說:“不認得。”


    皇帝在她身後無聲地笑了,“這是複卦,對應冬至。一陽始生,萬物光明在後。”


    他頓了頓,眼波落到她的眉眼,那樣沉靜的眉眼,眉尾彎彎,像是月初撥開雲霧、掛在人家簷角的彎彎新月,倘或笑起來一定是好看的吧,清風朗朗,爽氣迎人。


    皇帝心意沉沉,緩緩問她:“來日萬物光明,你願意相信嗎?”


    那聲音卻像是在籠子裏撲棱的雀,窺見外麵的天光,生出一些振翅的希翼來。


    第20章 隻影誰去


    搖光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相信又能怎樣,不信又能怎樣呢?明黃鋪就的寬闊禦案,天子方可用朱砂,殘霞一片,明晃晃地刺痛著她的眼睛。竟然是這樣地尊貴,這樣地遙不可及。


    她忽然覺得一重重酸澀逼上心頭,便好像小時候貪玩,愛吃還沒熟透的橘子。撚起青青的一瓣放進嘴裏,那樣酸,從舌尖一路蔓延到舌根,酸得淚花都掉出來了,酸的人發麻。


    她囫圇著點了點頭,匆匆退了出來,又行了一禮,再不等皇帝說話,便卻步極快地出了東暖閣。


    在外頭焦急候著的李長順原本還想叫住她,細細問幾句,不料今兒這位慈寧宮的搖姑娘卻跟腳底下生風了似的,竟叫也叫不住,一溜煙兒就跑沒影了。李長順心說壞了,看這陣仗估計又要歇菜,隻好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蹭進東暖閣找罵。


    卻見皇帝照舊坐在禦案後瞧折子,見他來了,隨手將桌上的紙折了夾進一旁的書裏,若無其事地繼續拿起筆。李長順識趣地放慢了步子,見皇帝跟前放著一盞餛飩,心裏也猜著了個大概,約莫是慈寧宮的老祖宗差搖姑娘送來的。李長順覷著皇帝的眼色,小心翼翼地問道:“主子,這餛飩涼了,主子要吃,奴才給您換一碗吧?”


    皇帝並沒有抬眼,隻是叫住他,眼底慢慢透出一層極淡的暖煦,說不用,“擱著吧。”


    許是前幾日起興,驟然遇了冷氣,老太太打今兒起身上便有些不爽,人也懶怠動彈,隻歪在炕上,與芳春蘇塔們抹一回骨牌。搖光站在老太太身後,老太太要什麽牌,她便悄悄比手勢給芳春,這麽贏了四五回,老太太把手裏的牌一撂,嘟囔著說:“打量我不知道呢?沒意思,不玩了。”


    所以說老人家越老越像個孩子,搖光給站在隔斷邊上的宮女遞了個眼神,外頭簾子掀起來,蒲桃領著人端上吃食,搖光親自捧來奉了,笑眯眯地哄:“這幾樣糕點都是奴才自己個兒做的,在家時瑪瑪常吃,也就練就了一手笨手藝,老祖宗試一試?”


    太皇太後撇撇嘴,很是不滿:“這話不對。你瑪瑪與我是親姊妹,你管她叫瑪瑪,管我叫老祖宗?哪裏就這樣老了?”


    蘇塔望著她直發笑,“你還是快吃吧,今兒怎麽了,擰巴起這個?”


    老太太懷裏抱著她的寶貝貓,那貓兒在她懷裏打起了呼嚕,一陣一陣的,太皇太後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它的毛,倒顯得很受用:“不想吃。應該是前幾日老妯娌來說了會子話,這身子就越發不中用了。”


    “到這把年紀,誰沒點病痛,神仙是那樣好當的?”


    西暖閣裏的人都緘默無聲,倒不是因為不想跟著湊趣,隻是這一屋子人裏麵隻有蘇塔敢這麽跟老太太說話。搖光抿著嘴,靜靜在一旁站著。太皇太後忽然看見她,就站在那聯三聚五的宮燈下,一片錯落的光輝裏,溫柔而沉靜。


    老太太仿佛也看到了做姑娘時候的自己,那時候在家裏,張狂得沒褶,雖然姊妹多,也熱鬧,但是真正體心知意的也就隻有一母同胞的姐兒兩個。記得朝暉那時剛定了郎子,心裏很是忐忑,她膽子大,熟練地避開嬤嬤們,隔著矮牆一片繁複重疊的花影,遙遙望見站在花陰下的少年。


    後來入了宮,性子不得已地收斂了。猶記初見那人,仿佛也是這麽站著,站在養心殿的隔子旁,那人的聲音很好聽,清潤得如水又如月光,很遠很遠地朝她伸出手來,滿是笑意地問她:“你很怕我嗎?”


    其實不是很怕,不知道九五至尊到底長成什麽模樣,於是偷偷抬起眼來瞧,瞧了一眼又趕緊捺下,那人就在寬闊的禦案後頭發笑。


    羅穆昆氏的男人都有一副好麵龐,雖然在權術堆裏浸淫著,卻有一雙清亮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覺得居然有人的眼睛可以生得這麽好看,遠遠地、含著十足的笑意望著她,從少年望到暮年。


    太皇太後仿佛又看到了那個人,那是她的青春年少,是最初的悸動與欣喜。她原本以為那個人已經離開很久很久了,她送走了他,送走了她的摯愛,送走了他們的兒子。


    她知道下一個要送走的就是自己了。她不是一個害怕死亡的人,甚至在長夜難眠的時候,隱隱約約,還會有些許的期待。因為知道所愛之人就在不遠,他們相隔的隻是一個生死的距離。


    太皇太後感覺頭昏沉沉的,這一向都昏沉沉的,不大舒服。如今這種痛苦卻霎時消退,在一片絢目的雪光裏,仿佛又看見故人,含著熟悉的笑,遙遙朝她伸出手來。


    皇帝才召對過臣工,便得了慈寧宮這邊的消息,連衣裳也沒顧及換,就匆匆忙忙往西暖閣趕。他嫌步輦礙事,李長順舉著一把傘急赤白臉地在後頭趕,皇帝卻已經裹著大氅,衝進綿綿的風雪裏了。


    西暖閣出奇地安靜,安靜到令人害怕。皇帝站在隔斷外頭,一腔火卻已經熄了大半。他這才冷靜下來,在冷風裏衝了一遭的人,臉龐都冷得發木。他靜靜地環視了一圈,所有人都跟泥胎木偶似的垂首侍立在原地,他忽然覺得很害怕,一種虛無的害怕,上一次這麽害怕還是在額捏去世時,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想抓住什麽,卻發現自己能抓住的是一片虛無,卻發現自己雖然富有四海,卻什麽也抓不住。


    李長順這才趕上皇帝,把手上的傘扔給在廊子下侍奉的太監,自己躡手躡腳進了殿,卻見皇帝靜默地站在原地,李長順唬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看四周,也不確定自己是應該先號一嗓子還是想一點話來勸解皇帝。他那鼠眼往四周逡巡了一圈,卻沒看見太皇太後身邊常侍奉的幾個人,連搖姑娘也沒瞧見。便猜事情還沒有那樣壞,慈寧宮的兩大金剛應該都在太皇太後榻前侍奉,便稍稍按下心來,示意隔斷邊上的人挑起簾子。


    簾子被撂開,燭光便在上頭跳舞,搖曳出波浪般的紋彩。皇帝閉了閉眼,才看清西暖閣的情狀。太皇太後安寧地躺在床榻上,蘇塔和芳春各自在一旁站著照看,有一個人半跪在腳踏上,正拿著一碗湯藥,小心翼翼地喂著。


    皇帝忽然長長地出了口氣,就好像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就好像在茫茫大雪裏的旅人總算看見了不遠處的燈火,於是被衾溫暖,燈火可親。


    皇帝知道能喂藥便沒有很壞,他走近了幾步,遠遠地望著她小心翼翼地喂著手裏的藥。一雙鴉青色的睫羽低斂,還是舊時在慈寧宮侍奉時的家常打扮,耳畔一隻淡翡色的耳墜紋絲不動,傾斜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蘇塔見了,正要行禮,皇帝卻擺了擺手,暗示不必。他安靜地看了會子,便舉步往西暖閣去,低聲吩咐李長順:“叫太醫和近身伺候的人過來回話。”


    搖光將手裏的藥喂完,蹲坐久了的人,乍然起身,便有些犯暈。她借著榻畔的力氣緩了會子才好一些,卻看見在一片錦繡堆裏,太皇太後睡得很安適。老太太是個爽朗的老太太,尋常尊養在宮裏,不必為什麽事煩心。隻因為將她接了進來,才鬧了好一陣子的不消停。


    在那舒朗的眉目裏,也有幾分瑪瑪的影子,相似極了的眉目,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三個。在一片翻湧著的眩暈裏,她忽然覺得很恍惚,仿佛躺在這裏的並不是當今的太皇太後,而是她的親瑪瑪。是那個一路瞧著她長大的親瑪瑪啊。


    也不知是不是離燈火太近了,搖光忽然覺得眼睛發澀,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將湯藥遞給站在一旁的蘇拉,又親自取下帕子,彎下腰替太皇太後擦拭唇角。


    她在這四方的宮牆裏再沒有旁的親人了,太皇太後是她唯一的親人了。在瑪瑪跟前,她盡不了孝,如今在太皇太後跟前,她就算拚了全力,也要讓老太太醒過來。


    再失去一次的滋味,她不想再嚐一遍了。


    蘇塔和芳春從東暖閣回話,芳春示意蘇拉退下,又上前拉了搖光一把,向東暖閣方向比了比。搖光便知道是皇帝傳召,伸手撫勻鬢角,又朝蘇塔和芳春福過禮,這才悄無聲息地越過隔子,往東暖閣去。


    皇帝坐在炕上,暖閣裏安靜的很,連李長順也不在他身邊。他背著天光,因此五官並不能看得很分明。搖光在地衣上站定,朝著那一片傾瀉而入的天光中的身影,深深泥首:“奴才請皇上萬安。”


    皇帝說伊立吧,就著日光端詳,他今日才仔細看她,不同於以往。她更像是一竿青竹,雖然纖細,但是枝葉蔥蘢盈碧,有不屈的風骨。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雖然太醫並沒有給他一個十分明朗的答案,雖然心中的不安、焦急、慍怒迎麵湧來,他明麵上也得裝作不驚不怒。但是此刻不一樣了,不知道她有什麽奇異的力量,遙遙看見她,隻需要一眼,他緊繃著的肩頭便能放下來,便不驚不懼,能夠稍稍看到一點去路。


    她起身的時候還是搖搖晃晃的,想來也是嚇到了,兼之驟然起身,眼前又猛地發黑。搖光知道舊毛病又要發作,正努力回憶著皇帝的方位,萬一站不住,也沒有這個膽子往皇帝那頭紮。卻不料肘間忽然來了股力量,像飛鳥一般掠過,極穩當地托住了她,隔著衣料,漸次蔓延開一片溫熱。


    片金緣子的馬蹄袖,萬字不到頭的紋樣一路綿延開來,瀲灩流光。明黃為底,是至尊方許用的服禦,辛辣而芬芳的香氣繚繞,天子用龍涎,繞裾不去。


    搖光覺著自己的心都已經到腔子裏了,呆愣在那裏,先前眼前是漆黑一片,如今頭腦又空白一片。皇帝卻沒有鬆手,他方才見她要倒了似的,下意識便起身來扶,她身量小,堪堪才到他下顎。皇帝微微低下頭,便可以看見她那如墨一般的頭發,梳著緊實的辮子,整齊地盤繞在頭頂。


    皇帝感覺自己心口滾燙,手也滾燙,隻是貪戀那滾燙,不曾想收回手去。他一點一點地,順著手肘的弧度向下,握住了攏在袍袖下的那一雙手。


    搖光素來體寒,冬日裏手腳冰涼是常態,她並不知道皇帝想要做什麽,在一片怔忡裏,連動一動也記不起。這是她十餘載的歲月裏,第一次和陌生的男子離得這樣近。


    一雙手從外包裹住她的手,那手掌溫溫熱熱,極輕地捧著她的手,就好像月亮旁邊籠罩著的輕雲薄霧一樣。兩下裏靜默著,什麽也聽不見了,隻能聽得見彼此深淺的呼吸,與砰砰的心跳。


    忽然聽見有人壓低聲音在簾外道:“主子爺?齊太醫來了,您現下傳麽?”


    第21章 晚來風勢


    搖光這才如夢初醒,將手用力掙脫開來,倉皇向後退了一步,保持著合宜的距離,低下頭去:“奴才禦前失儀,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的手懸在半空,眼睛卻盯著她。那一張姣好的麵容沉靜如水,仿佛並不曾因為這樣的接觸而泛起些許的漣漪。皇帝的心漸漸涼下來,忽然又生出幾分自嘲的況味。也是,在她的眼裏自己十惡不赦,而她寧折不屈。方才是他意亂,如今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什麽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生出這樣的情緒來的,隻知道一遇見她就忍不住注目。在他十餘年枯燥乏味的帝王生涯裏,這樣的感覺是頭一次,如此地真切,令人無法把持,哪怕明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能沉溺。


    她的臉煞白,應該怕極了。皇帝冷笑了一聲,將懸在半空的手極快地收了回去,複又擺出那尋常的端凝神色,回到炕上坐定了,說:“無礙。你在太皇太後身邊伺候,仔細伺候。”


    搖光便跪下磕頭,回了“是”,卻行退出了東暖閣。


    老太太這病來得快,去得卻慢。搖光日日侍奉湯藥,這麽幾日下來,人倒瘦了一圈。有時夜裏要照看著換手帕子,往往沒日沒夜地守在榻邊。蘇塔和芳春畢竟上了年紀,底下的宮人來做,沒有她熟練細致,她也放不下心,因此一直都是搖光在邊上攬著所有的活。蘇塔心疼得很,勸也勸不動,方才撂了簾子,從西暖閣裏出來,看見芳春在廊子下站著,便招呼了一聲:“大清早的,外頭怪冷,小心風撲。”


    芳春轉過身來,愁容滿麵,說:“你哪裏知道我的心?我真是又心急又心疼。怎麽一副副藥下去,半點醒轉的跡象都沒有呢?”


    蘇塔道:“老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人到這個年紀必然會有這麽一遭,是沒有辦法的事。我知道你這幾日憂心得很,我何嚐不是?”


    芳春皺緊了眉頭,“今兒還聽萬歲爺說要去祭天,鬧得前朝沸沸揚揚。他們家裏便沒有瑪瑪了?我聽了真是生氣。”


    蘇塔說你不知道,“祭天是大事,一年統共幾次,皆有定例在那裏。萬歲爺不僅是她孫子,也是天下的君父。”她說著說著,卻也歎了口氣,“真要走到祭天這一步,情形就不大好了。萬歲爺也很艱難,在這個當口上,咱們身邊人得先定住神,不要讓他在前朝不順心,到了慈寧宮,更焦頭爛額。”


    芳春往裏頭望了眼,還是放心不下,“那孩子你也瞧見了,這幾日沒好生歇過幾回,我看著隻是不說,心裏不知道心疼成怎樣。她剛來的時候是我照管的,可憐見兒的孩子,瘦成一把骨頭。如今好不容易養好了身子,又這樣勞頓,縱然年輕,也不該受這樣的磨折。”


    在蟹殼青的天色裏,隱約透出幾分日光。慈寧宮台基高,比別的宮室看得更為開闊。隻見宮燈逶迤鋪開一條寬闊筆直的道路,穿著駝色衣裳的宮監門在清曉裏有條不紊地行走。遙遙聽見幾聲擊掌,便知道皇帝的禦駕將近了。


    蘇塔半邊臉隱在天色裏,連眉目也有些模糊。她自小跟著太皇太後,雖為主仆,卻似姐妹。如今老了,兩個小老太太都有開朗的心態。至少打芳春來太皇太後身邊起,就從沒見過這主仆二人有為什麽事一臉愁雲。芳春就著廊子上懸著的宮燈打量蘇塔的神色,卻見她兩眉之間籠著一股愁雲,愈發不安起來,索性問:“老姐姐,你心裏有事,好與不好,還請不要瞞我。”


    蘇塔道:“並非我要瞞你,我也拿不準信。前幾日貴主子領著幾位嬪主來探望,人過了慈寧門,才讓通傳內殿。舒宜裏氏的事情,你我都知道,所以我是讓搖丫頭能避則避。那日避之不及,貴妃與她打了個照麵。若單說貴妃瞧見了,也不礙事,認不出來。可是寧嬪也看見了。”


    “寧嬪?”


    蘇塔說是,“老姓鄂碩特氏。綽奇的閨女。”


    饒是芳春再鎮定,此時也有些心慌。鄂碩特氏、托奇楚氏在此回最為出力,一開始彈劾碩放的折子便是綽奇所上。記得那天老太太得了消息很是生氣,雖然並沒有表露出來,慈寧宮裏的人也是提心吊膽伺候了三日。


    芳春有些茫然,喃喃道:“那怎麽保她……那怎麽保她?”


    人站在萬重宮牆下,無端也覺得自己很渺小。蘇塔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青灰色的天際,重重飛簷淩厲如鉤,仿佛隨時便可以追魂攝命一樣。禦前清道的聲音愈發地近了,蘇塔心中忽然閃過一個電光火石般的念頭,刹那間照亮了她心中的天光。在一片蕭肅的溟濛裏,身著石青色外袍的皇帝已過了慈寧門,正拾級而上,隱隱露出他佛頭青色的袍角。


    蘇塔和芳春忙迎上去,皇帝神色凝重,卻還是親近地叫了聲“瑪嬤”,旋即問:“今兒老祖宗好一些了?”


    芳春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倒教皇帝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好看向蘇塔。


    蘇塔輕輕說:“還是老樣子。我們並不懂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隻憑一雙眼睛。平白說好些了,才是欺瞞您。”


    皇帝頷首道:“瑪嬤知道我。”


    蘇塔與芳春便親自挑起簾子引皇帝入內。殿內深闊,焚著寧神靜氣的蘇合香。皇帝透過簾幔,隱約瞧見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彎下腰來,拿著匙子,往香爐裏添粉。


    芳春正想知會搖光,皇帝擺了擺手,讓她不必。隻是遠遠地負手看著,便無端生出一股歲月靜好的況味來。蘇塔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內間,向芳春遞了個眼色,二人便一齊退了出來。


    芳春滿臉驚疑,“搖丫頭與主子爺……你怎麽放心讓她一個人在裏頭應對?”


    蘇塔的目光清亮又堅定。自打皇帝親政,尊養太皇太後於慈寧宮後,她也跟著踏踏實實地放下心思,跟著老太太過承平清閑日子。眼下老太太倒下了,她固然焦心,可是老太太心裏最掛念的除了她妹妹,也就是舒宜裏氏那位瑪瑪,其次便是這一位孫女兒了。蘇塔雖冷眼在一旁看著,看得卻清楚得很。永和宮的寧嬪主是機靈警覺的,更何況她後頭不是別人,是領了皇貴妃例的鍾粹宮貴妃。


    其實主子爺的心思雖然隱晦,到底是年輕氣盛的少年人,再藏得怎樣深,也騙不過老一輩。先前老太太存的心思,不過是想要緩和搖姑娘與主子爺的關係。主子爺能容得下搖姑娘,宮裏就能容得下。如今搖姑娘的處境艱難得很,底下的蘇拉已經回稟過她,前幾日有兩路人打聽過搖姑娘,一路是永和宮的,一路是宮外的。在老主子沒醒來之前,誰都護不了她,隻要罪臣之女的身份一被披露,不單單是她,整個舒宜裏氏都將百口莫辯,不得翻身。蘇塔不知道寧嬪是不是存了這樣的心思,但是她不得不先留一個心眼。如今能平平安安保下搖光的,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就是眼前這個抄了她家的萬歲爺。


    所以人世間有一些緣分真是說不清!你以為你能躲過的,躲不過。你以為原本無緣的,終究遇上了。前朝與後宮,皇室與宗室本就環環相扣,緊密相連,構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困住了無數的人。


    蘇塔說:“怎麽應對?好與不好,都不在她自己。”


    搖光將香爐蓋好,遠遠地放在炕幾上。炕桌上一樽天青色花瓶裏靜靜陳著一枝臘梅,這是今年的新梅,上好的檀口。如黃臘一般剔透的花瓣溫瑩若玉,深紫檀色的花蕊半闔,小巧可玩。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每一年的冬日,家裏西花園有好大一片梅樹,莫說臘梅,便是骨裏紅、宮粉、連江南的青梅也有。梅花開時暗香成陣,哥子們便帶著她,攀折那高高的枝條,折下最新鮮的梅花,送給瑪瑪、阿瑪和額捏。


    風物晴明的時候,瑪瑪會在窗下教她製香。從壽陽公主梅花香學起,到韓魏公濃梅,再到雪中春信。將各種梅花香都做過一遍,及至雪中春信,便是嚴冬將去,春山不遠。


    簾幔輕動,驚擾了她的神思。她乍然回過頭來,卻見又是皇帝,戴著一頂團絨紅結子的暖帽,一件家常的佛頭青色袍子,外罩石青色褂,越過隔斷,朝她沉沉地望來。


    搖光知道自己又失禮了,匆忙福下身去,皇帝比了比手,自顧自到榻前坐了。搖光忙讓出自己坐的杌子,恭敬地侍立在一旁。隻見皇帝抽出帕子,放在太皇太後手腕上,親自替太皇太後把了脈,沉吟著問:“這幾日如何了?”


    搖光一雙愁眉未展,輕聲道:“太醫說了,並未見大起色,想是重要的關口還沒捱來。”


    皇帝倒是鮮少聽她這麽輕聲說話,尋常在他跟前,就數她嗓門最大,也敢頂撞。如今驟然放低了聲音,倒像是春天裏的風似的,柔軟卻有力量,撫過一片絨絨的青草。


    皇帝不知怎麽,覺得很放鬆。他舒展開眉眼,點了點頭,親自替太皇太後掖緊被角。西暖閣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外頭雪光滲透進來,並不刺眼,倒像是十五十六日夜裏的月光。


    那些臣工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勸諫他,祭天是大儀,天子親祭更甚。太皇太後到底是婦道人家,冬日裏寒風侵體,患病也很正常,實在不必動用如此大儀。何況皇帝的意思是要徒步走到祭壇行祭以表誠心。可是這寒冬臘月的,萬一出了什麽閃失,誰擔負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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