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瑛道:“去吧。”


    祝纓沒有馬上起身,掏出那封信,將最後一頁給沈瑛看了。


    沈瑛嘴裏也苦了起來,心道:沒有這四個字還罷了,有了這四個字,傻孩子心裏怕是要一直記著這位婆婆了。


    祝纓收了信,去看花姐。


    花姐已然被救醒,倚在床頭,看到祝纓來了,她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三郎!娘她……”


    祝纓走到床前,將信紙還給了她,說:“你想怎麽樣?”


    花姐道:“我、我不知道,我想娘……”


    “你娘也想你!”沈瑛匆匆衝了進來,接了這一句,雖然祝纓知道花姐現在嘴裏的“娘”還是於妙妙。


    花姐掙紮著起來:“舅舅。”


    沈瑛道:“快躺下!果然是母女連心,京裏剛才的消息,你娘病倒了!就想見你!你就是她續命的藥啊!”


    祝纓木木地將信紙遞給了花姐,心道:沈瑛,你是真的厲害!


    沈瑛拍拍他的肩膀,說:“讓她嫂子陪陪她,她們女人家好說話。”


    祝纓深吸一口氣:“好。”


    這一天之後,祝纓越發的沉默了。啟程之後早晚跟著金良習武,白天趕路、夜裏讀半夜的書。行進的時間跟在隊伍的最後麵,休息的時候也默默地向金良要求一間最偏僻的屋子。她真是太讓人省心了,這樣日複一日的竟不覺得有一絲辛苦,隊伍裏的人年紀幾乎都比他大,提起他的時候很有一些人誇獎他:“年紀小,人十分聰明,偏偏還勤快得緊,很是好學上進。”


    張仙姑和祝大聽了,心裏得意,嘴上卻說:“她還小,別誇她,給誇得翹尾巴了。哪裏就很好了?她也還差得遠呢!”


    祝纓也不管這些,別人當麵誇她,她也不得意默默地聽著。一切都顯得很和諧。


    因為之前耽誤了行程,後半段趕路很急,周遊再沒有功夫來找祝纓的麻煩,讓祝纓清淨了一些,張仙姑一顆心也放回了肚裏——這些貴人,就是一時興起罷了,錯眼不見就撂開了。


    但是祝纓卻讓周遊難過得緊,因為祝纓前前後後算是露了回小臉,鍾宜都知道了,說了周遊幾句:“你看看,他出身卑微仍然努力向上,你呢?”


    恨得周遊背地裏罵她:“我就說這小子不是個好人!身上一股鄭熹的臭味兒!”


    數日之後,京城在望,去核實消息的人也回來了——於妙妙確實是死了。朱丁旺一個全村都認為孤僻的人,披麻戴孝,端的是做足了孝子的禮儀,按照於妙妙的遺囑,將她葬在了離丈夫、兒子頗遠但是可以看到丈夫兒子的地方。


    祝纓在驛站央人買了些紙錢,跑到大路中央燒了,花姐翻了翻包袱,找了件花紋少的衣裳穿了,又剪了朵小小的白花戴在了鬢邊。


    祝纓以為,此事至此也就算有了個定論,大家分道揚鑣,等她安頓了下來,官司了結,隻剩給鄭熹還債的時候,就可以再與花姐聯絡了。


    不料離京還有一天路程的時候,突然殺出一隊人馬來——沈瑛的三姐,那位馮夫人,派人來接女兒女婿了!


    第37章 反悔


    馮夫人派了不少人,領頭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婆子,兩人帶著車轎,到了驛站先找沈瑛。


    來人先拜沈瑛,又給陳萌磕頭。沈瑛就笑著說:“把娘子們都請出來吧。”


    陳大娘子和花姐一同出來,沈瑛指她們兩個說:“呐,這是陳家大娘子,也是親戚,要認得。這個,就是你們家的小娘子啦!”


    一男一女搶上前哭著拜倒,男的自稱吳安,婆子夫家姓李,花姐就叫她:“李大娘。”李大娘連說:“不敢,一個糟老婆子罷了。”


    說完就抱著花姐哭:“可算見到您啦!”花姐心中為於妙妙難過,但是見到母親派來的人,也是心中酸楚,抱著她也哭了一場。


    吳安一直垂手站著,等她們哭得差不多了,對沈瑛道:“不知我們姑爺在哪裏?夫人的話,要帶女兒女婿一道回去的。我們先接了二位回去安置了,等您進宮複命出來,好設宴謝您把佳兒佳婿給找了回來。”


    花姐收了淚,心道:他們終於認了三郎了。


    她是個心裏有數的女子,祝纓是她的丈夫,但是舅舅、表哥平日雖然也問過幾回祝纓的事,卻始終放任祝纓與鄭熹的隨從們在一處,這不是個認親的樣子。她心裏也有無數的猜測,隻是沒有說出口,隻留意觀察,就怕自己強硬了,反而害了祝纓。無論是鄉下還是城中,姑娘死心塌地要跟個窮小子,爹娘把窮小子打死的事也不是沒有的。去官府告“拐帶良家婦女”,一告一個準。她舅舅這更妙,自己就是官兒,自己就能動手打死祝纓。


    花姐的盤算,是上京見了親生母親,好好跟親生母親講。母親,多麽親切的詞,比舅舅、表哥又更親近些。她要對母親說,祝纓是個聰明又上進的男孩子,雖然現在貧窮些,但是又老實又肯幹,什麽都做得,也不計較別人的壞處,是個頂好的人。


    今天,花姐心頭一塊石頭落地,露出了數日來第一個輕鬆的笑。


    沈瑛也笑了:“這下好了,一家團圓。”陳大娘子道:“來,咱們去洗洗臉。”李大娘說:“老奴奉命,給小娘子和姑爺都帶了衣裳來。”


    沈瑛道:“你們去梳洗打扮,三郎那裏,有我呢。”


    李大娘等人擁著花姐去重新洗臉、妝扮,沈瑛這裏,吳安恭敬地道:“郎君看,這樣可還行?”原來,他是沈家的仆人,沈瑛也是他的舊主人,因馮夫人家破人亡、心腹仆人也流散殆盡,沈家舊仆倒還有一些,因而撥給了馮夫人做個幫手。


    沈瑛道:“很好。”


    陳萌很快想明了其中的關節:“舅舅!原來舅舅說的自有辦法,是說的姨母?是了是了,嶽母要女婿,咱們總不能攔著,沈家七郎更不能攔著了!妙啊!不過,舅舅看祝三,可做得咱家女婿麽?”


    沈瑛道:“這一路你是看在眼裏的。”


    陳萌想了一下:“是。所缺的是家世,不能多一有力外援。不過為人不錯,倒也不必太在意家世了。年紀還小,用心讀幾年書再出仕,應當不錯。”


    沈瑛想得很周到:“女婿外人,如果家世太好,自有父母宗族,難以與我們一心。這樣無依無靠的,反而比貴胄公子更有益。”


    從來富貴人家選女婿,要麽門當戶對,要麽出類撥萃。沈瑛想了一下,祝纓這一路展現的天賦與勤懇,不能說治經史成學問大家,做實事還是會非常可靠的。


    所以,就在幾天前,沈瑛打定主意之後就快馬給京中送信,向姐姐陳述利害,也就有了今天這一出。


    但是在帶走祝纓之前,他還有件事要做——向鄭熹解釋。一路上什麽話都沒說,放任祝纓和鄭熹的人混在一起,猛然間要把他的人帶走,還是要有個說法的。


    沈瑛道:“你們隨我來!”


    …………


    走不多遠就到了鄭熹的住處,鄭熹這裏也是一片輕鬆,快到京了,人犯一個沒逃掉、一個沒病死。差事辦得幹淨利落,除了回程的時候因為下雨耽誤了一點時間,可以說是完美了!


    鄭熹吩咐金良:“再檢查一回,人犯務必齊整,咱們的人也要規規矩矩的。”


    “是。”


    “官司未結,祝纓現在不宜就入我府裏,先讓他們家在外麵安頓下來。等案子一結,你就去把他帶來見我。”


    “是。”


    鄭熹又說:“陸超,將帶回府的東西也歸置好。”


    “是。”


    都妥了,鄭熹想,等下跟沈瑛再合計一下麵聖的事,這趟差使就算了了。接下來他就能接到大理寺的任命,到時候一紙文書將祝纓招入麾下,開始幹!


    今年的秋決已經完了,到過年之前,將大理寺的風氣變一變、先整頓個大模樣出來。明年開春就開始清理積案,在積案中繼續經營大理寺,以後大理寺就是他的勢力範圍了。大理寺管著諸多的刑獄,也是個積攢政績的好地方。既能判冤決獄、除暴安良,又能成就自己,鄭熹很滿意。


    這趟收到的祝纓比他預計的還要好,意外之喜了屬於。


    鄭熹笑吟吟的。


    沈瑛苦兮兮地來找鄭熹:“七郎,害!我……”


    “五郎請坐,怎麽了?還有一天就到回城了,怎麽倒為難起來了?”


    沈瑛這才麵帶愧色地說:“是家姐。”


    “怎麽?”


    沈瑛道:“她的性情有些固執,說……必要見女兒女婿,我……真是羞見七郎。”


    鄭熹的眼睛眯了一下,沈瑛這個姐姐他是知道的,馮、沈兩家出事的時候鄭熹已經記事兒了,沈瑛的三姐可真是一個很有特點的人。她極重禮儀尊卑,講究個等級分明。這不能說是壞事,但是過於注重講究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就有些不近人情了,也容易得罪人。


    所以鄭熹之前對祝纓是花姐丈夫這件事並不很放在心上,有這位馮夫人在,論理她是應該看不上祝纓的。所以沈瑛、陳萌未邀祝纓同行,反而放任鄭熹攜帶祝纓。鄭熹也就默認沈馮放棄了祝纓,而祝纓也識趣還有點傲骨,並不去攀附。


    鄭熹以為,他們已經達成共識了,馮家不要這樣的女婿而鄭熹要這樣的手下,皆大歡喜。早知道馮家要這樣的女婿,他對祝纓就會有另外的打算了。


    鄭熹平靜地道:“五郎的意思,要帶他回去了?”


    “是家姐,已經打發了人來了。吳安。”


    吳安上前跪下,道:“小人吳安,是我家夫人打發了來接小娘子和姑爺的。”


    鄭熹一聲輕笑,金良知道他這是生氣了!金良自己也有點惱的,這一路他也花了不少心思了!這甚至不是花心思的事兒,這不是耍人玩兒呢嗎?你們姓沈的還有沒有一點兒譜了?


    鄭熹又是一聲輕笑,對沈瑛道:“這個女婿,你們是打算認了?”


    “我亦無法。家姐一路坎坷,家母心疼她,家母發話,我能說什麽?她說,家貧也沒有什麽,寒門貴子難得的是為人忠孝,她看中的是品性。此事真是對七郎不起。”


    鄭熹道:“令姐也是個貞烈女子。”


    這位馮夫人不一般,家裏落了難,她一把剪刀將臉從左往右斜拉了兩道,再從右往左斜拉兩道。二十年後再回京,鄭熹陪同母親見了馮夫人一麵,就見那張臉上仿佛一張斜放的井田圖,四道疤痕凸起將臉分成了九格,雙眼、鼻子、嘴巴,一格一格安放在臉上,整張臉跟拚的似的。


    誰能不說她節烈、哪個不歎讚她的德行呢?


    她如果就要這個有孝行的女婿,鄭熹都不得不算一算沈瑛從找到外甥女到現在的時間,以及往來送信所需的時間。這麽大的事兒,他們在路上連下雨帶等修路,足夠信使打三個來回了!如果用六百裏加急,八個來回都有餘!


    你們現在終於想起來說要女婿了?鄭熹含笑不語。


    沈瑛苦笑道:“這下好了,我原本沒有打算的,現在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還要安排這麽個外甥女婿。隻好厚著臉皮來請教七郎,七郎原本打算怎麽安排他的?”


    怎麽安排的?當個小吏先?鄭熹悠悠地說:“安排他先學點東西。”


    沈瑛道:“還是七郎想得周到。”


    鄭熹心中對沈瑛很是不滿,卻也沒有表露出來,祝纓確實關係到他的計劃,但也沒有重要到非她不可。記下沈瑛一筆,不代表現在就要如何。鄭熹對沈瑛道:“五郎要人,恐怕要知會他父母一聲呢。你們的家事,我不便參與。金良,去把人請來吧。”


    金良一臉嚴肅:“是!”


    …………——


    金良一路疾行,表情嚴肅得不得了,心裏全是不滿!沈瑛這幹的叫什麽事兒?金良心眼兒沒有鄭熹那麽多,也知道這事兒不對頭!鄭熹這一路的心血白費,雖說心血不多吧,還真的上了點心的。還有祝纓,金良當她是半個徒弟來看的。


    沈瑛這就要把人給撬走?!忒不厚道了!


    他知道,對祝纓這樣的出身來說,做馮家女婿比做鄭熹的下屬小吏強多了!祝纓是個有上進心的孩子,天資又不錯,春筍要冒尖兒,攔是攔不住的!如果沈瑛是個坦蕩的好人,金良覺得他、甚至鄭熹,也都是樂見祝纓有個好前途的。可沈瑛,能算是個好人嗎?


    好人能幹出眼下這件事兒來?


    我得勸勸他,至少提醒一下,也不枉相識一場。金良打好了腹稿,到了祝纓的門前。


    祝纓正在屋子裏聽張仙姑嘮叨。


    這一路行來,也有在大的城鎮落腳的時候,金良等人都說京城比這個還要大,還要好。張仙姑內心也是充滿了期盼的,手上在收拾屋子鋪床,口上不停的問祝纓:“老三,咱們到了京城,住在哪兒好呢?咱們的錢夠不夠使呢?我和你爹幹什麽營生好呢?要不貨郎擔子給我們?”


    祝纓道:“看鄭欽差怎麽安排唄,今晚我問問金大哥。”


    張仙姑又跟祝纓籌劃起京城生活來:“得賃個房子吧?能賃兩間就好了,一間屋住著不方便……”她說了一陣就住口了,因為金良來了。


    “哎喲,說人人到。”祝纓放下手裏的被子,拿茶壺晃了晃。


    金良道:“別弄那個了!”


    祝纓道:“巧了,還沒打水。”


    金良板著臉說:“你跟我出來一下!”


    張仙姑和祝大都聽出他語氣不對,手上的活計都停了下來,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張仙姑道:“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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