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單手將食盒提了起來,道:“聞聞!沒事兒,傘我拿得住,來!”她挾住了傘,一手提食盒一手揭開蓋子:“這會兒已經上人了,各種賣吃食的攤子都要排隊或者是搶位子,你先墊一墊。我就說,和尚廟不能長久住,人哪能不吃肉呢?!”


    花姐也笑了,伸手拿了一隻鴨腿先遞她嘴邊:“來。”


    祝纓道:“我不餓,我在外麵多少葷腥吃不得?這是給你的!你早些能從那裏出來才好呢。”


    花姐也不強要她吃,鴨腿一放到自己的唇邊,牙齒就像有了主意一樣地咬了上去,腦子攔都攔不住。她哭笑不得,香香地啃了一條鴨腿。祝纓又說:“有茶。”茶略有點燙口,花姐就著茶又吃了點火腿。


    走出巷子時,滿街的燈火,遠處巨大的燈亮——他們堆了鼇山。花姐從祝纓胳膊底下抽出了傘,祝纓就提著食盒,打開罐子,兩人一邊走、一邊嗑瓜子兒兼看燈。外人看來,也是一對小情侶的樣子。


    街上各種燈都有,各色人也有,種種形狀,有像動物的,有紮出場景的,還有走馬燈之類。富貴人家前有開道、後有護持的,也有小孩子、小乞兒跟著這樣的圍障後麵,等著裏麵的女眷插戴的首飾掉下來好揀拾。


    祝纓開心極了,有時跳起來指著遠方:“那個燈好哎!”


    花姐道:“那怕得多放兩天,你要想要,等後天看他們賣不賣。”


    “嗯!”


    祝纓也就是說說,也不是必得要那個燈,什麽蓮花燈、兔子燈、老虎燈的都看完了,又看走馬燈。又猜謎,和花姐各猜到一盞燈就不再猜了,隻在心裏默想答案,等著公布,要是猜著了,她就獎勵自己一顆瓜子嗑著,猜不著就記下謎麵和謎底。


    到一半時又下起了雪,路上的人紛紛拉起帽子又或者撐起了傘,也有決定回家的。街上演雜耍的都還沒有散,光著膀子耍長槍的越發的賣力,祝纓就往銅鑼裏扔了個銀角子。


    直玩到子時,花姐道:“該回啦,我記得元宵你也沒假,是不是?”


    祝纓假期並不算少,一年得有幾十天,但是元宵並不比過年,放燈,不放假。祝纓歎了口氣,花姐道:“明天還能玩呢。”


    祝纓道:“那吃碗元宵再走。”


    此時街上人依然不少,攤子的隊倒沒有那麽長了,兩人在一處小攤子上吃元宵。攤子沒有雨篷,祝纓撐傘罩了自己這一張小桌,等著元宵端上來,遮住了,兩個人一起吃。祝纓付了錢,有點鬱悶地說:“時間也過得太快了。”


    花姐道:“今天過了,還有明天呢,吃吧,吃完走回去消食。”


    兩人吃完了,很是不舍,終於還是相視一笑,花姐道:“明天我不定出不出來啦,你也該陪幹娘逛逛才是。”


    “她有朋友,玩得可開心呢。你明天要出來,千萬留意安全,寧願穿僧衣呢!上元節丟人,是真的整個人都丟了的!好些的!”


    花姐笑道:“知道。”


    祝纓還是不放心,一路護送著,眼見她進了金螺寺才折返回家。


    回到家,門沒鎖,祝纓聽裏麵有爭吵聲,也不敲門,拔下頭上的簪子一撥,閃身進去。就聽到張仙姑在罵祝大:“你怎麽不把你的人也丟了呢?!”


    祝纓放心了,插上門,提著雨傘和盒食先放回自己屋裏,那邊聲音停了一下,張仙姑尖聲問:“誰?!”


    “好。”


    張仙姑放心了,又開始罵祝大:“你是悶頭鱉嗎?咋不放屁了?”


    祝纓放好東西,走到正房問:“怎麽了?”


    張仙姑雖然在罵人,已經氣得快要掉眼淚了:“問他!個老東西!就知道顯擺!這下好了,錢袋丟了!”


    “別急,是常用的那個錢袋麽?裏頭裝了多少東西?”


    張仙姑氣苦:“他那點子咱們娘兒倆都看不上的破家當、私房錢,買菜從我手裏摳出去的錢,攢的!都帶上了!上元節,到處是賊的日子,帶身上!擠人堆裏!沒了!”


    祝大被罵得臉上掛不住:“那也不一定是被偷了,萬一就是掉地上了呢?”


    張仙姑坐在地上拍著巴掌的罵:“你掉了跟叫人偷了,有什麽分別?不都是沒了麽?哎喲喲,孩子掙點錢容易麽?你倒好,一總扔出去了!我扔水裏還打個水漂呢!”


    祝纓道:“停!爹,什麽樣的錢袋,多少錢?”


    祝大也沒了當爹的神氣,說:“就那個錢袋,我想,咱們家好容易走運了,得求神仙接著保佑,想捐點香油錢來。就……帶了……”


    他帶了二兩金子,十幾兩銀子,還有一百來錢。啪,全沒了。


    祝大道:“明天一早我就去道觀再找找,找不到我就守那裏。”


    祝纓道:“大過節的,先別生氣啦,找得回來就找,找不回來也沒什麽。”又從自己錢袋裏摸出幾兩銀子給祝大:“明天出去玩,收好了,開開心心的。”


    張仙姑爬起來:“不能給他!給他又不知道便宜了誰!”一麵揪打祝大。


    一家人直鬧到將近午時才睡下。


    …………


    祝纓剛躺下,聽到院外有響動,敏捷地拉開門,不及再開院門,翻身上了院牆。看到地上一個鼓鼓的錢袋,巷口一個人影。她跳下來用腳尖把祝大那個錢袋挑起來抄在手裏,飛身追了過去,恰追到一個背影。


    她說:“我瞧見你了。站住吧,別叫我誤會是你偷的。”


    那人果然就背對著她站住了,祝纓道:“怎麽回事兒?”


    那人還猶猶豫豫的不敢轉身,祝纓三兩步搶上去站在他的對麵,就著月光看見他臉上帶傷,問道:“是為你妹子的事兒?我既已答應了,就不會沒個說法。咱們都打了照麵了,你也就甭瞞著了,直說吧。我早上還趕時間去應卯呢。”她又晃了晃手裏的錢袋。


    那人正是托了老馬講情,為救妹子的那個普通的青年。他臉上沒什麽特色,祝纓卻記性極佳,她記人不止記臉,還記身材、步伐。那人低聲道:“我遇上了,老翁拿出錢來舍了香油錢,露了財……”


    祝大這輩子就沒見過大錢,也沒掌過這麽多的錢,那樣子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帶了錢。還沒等小偷下手,他自己不小心把錢袋就落地上了,由此引發了幾個小偷的混戰。這一位就是在鬥毆中取勝的人。


    “我搶了來,尋思著給府上送來……”


    祝纓直截了當地問:“你盯梢?還盯著我父母?”


    她知道這人遠處觀察過她,不過她不在意,那人看了她幾天,不敢打擾之後也就退了。本以為他回去安心等著了,沒想到來了這一出。祝纓很不開心。


    那人忙說:“不不不……不敢的。”


    祝纓將錢袋拋了拋,道:“這事兒,我記下了。”


    那人不敢說話。


    她從錢袋裏取了幾兩銀子給那人:“拿去看個郎中吧。”


    那人在月光下看著這張年輕俊俏的臉,白瑩瑩的,一點表情也沒有,一雙眼珠子黑白分明,沒有一點溫度的樣子,好看是真的好看,嚇人也是真的嚇人。好像在這雙眼裏,自己不是個活人而是個死物。


    此時他不由想起來老馬告誡他的話:“聽他的話,老實等著,不要多生事端。那是個厲害的角色!他要在道上混,遲早是被王京兆親自帶隊緝拿的貨!嘿,我看他能從王大人手上逃出生天。”


    他自認跑得也快,等著院子裏燈都熄了、人都睡了,才把錢袋拋出來的,自以為做得很對,也沒有痕跡——那這小官人是怎麽追上來、又認出他來的?


    大雪的天,他的背上冒出一層汗來。


    祝纓道:“拿著。大雪的天,你是怕人找不著你麽?看在你妹子的麵子上,這回饒了你。”


    “是……是。”


    祝纓道:“以後不要再多事。聽說什麽消息,可以告訴我,也可以讓老馬轉達。”


    “是……是。”


    祝纓把銀子塞到他的手裏,說:“這個當我謝你的。你妹子那裏,隻要嚴家的案子判了,就會有結果,去吧。外麵怪冷的。”


    那人一時忘了恐懼,大喜:“謝小官人!”趴下來結結實實磕了幾個頭。祝纓道:“快起來吧,明天記得看郎中。”


    提著銀袋回家了。也不再叫門,依舊跳進院子裏,回房睡了。


    次日一早,祝纓起來去應卯,張仙姑這一夜沒睡好,天不夜就爬起來,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給祝纓做早飯。做到一半把勺子往鍋裏一扔,哭了起來:“這都叫什麽事兒呀?”


    祝纓道:“怎麽又哭了?”


    張仙姑吸吸鼻子:“沒!不幹你事!來,快吃了好去應卯,別耽誤了正事。”祝纓就在廚房吃了早飯,又拿小食盒裝了些肉餅,張仙姑最拿手的就這個。祝纓道:“今天晚上跟金大嫂約好了嗎?”


    張仙姑道:“沒!還出去呢?!有多少錢丟呢?!”


    祝纓沒說話,看看正房,祝大窩在裏麵也不出來。她出了門,走了兩步把錢袋住雪裏一扔,踢了兩腳又挑起來。折了回來,將錢袋向張仙姑一亮:“哎喲,是不是這個?”


    張仙姑跳了起來:“哎喲,這是哪兒來的?我們昨晚找了一晚上也沒找著呢!”


    祝纓道:“可收好了吧。”


    她提著肉餅去大理寺了。


    ………………


    大理寺裏新的歡樂還沒散去,都說著昨天晚上怎麽玩的。左主簿說:“報恩寺的燈好看。”王司直就說:“還是太虛觀的手。”祝纓道:“我看鼇山好看。”


    胡璉就說:“你還是年輕,愛熱鬧,看著大個的就說好。說起來,還是西市那裏的各樣都有,還別致!”


    直說到鄭熹等人從朝上下來,大理寺才悄悄安靜了一點。


    鄭熹又分派了任務,審案的審案,寫卷宗的寫卷宗,今天沒有抄家的任務,大正月的,鄭熹也不安排這樣掃興的活兒,這個時候正該是一片盛世景象,抄家不合適。


    祝纓以為自己會被調去審案,如果恰好是嚴家的案子也行,不想鄭熹道:“你,看不懂賬目可不行!要學點算學才好!”


    於是,同僚們有事幹,祝纓就被按著帶薪學算學。鄭熹本來打算讓她學賬的,後來經過賬房的評估,他們告訴鄭熹,祝纓的數學基礎極差!加減乘除隻會最基本的,但是算賬不是會四則運算就行了的。得狠狠地補!


    鄭熹就很憤怒:怎麽基礎這麽差,還不肯好好地學個六藝?非得走明法科呢?明法科出來,看大理寺這些天審的案子,也不止是破命案吧?


    祝纓就被鄭熹給盯上了。


    同僚們樂見其成,王司直等人都笑話她:“哎喲,這下又當回學生啦!學不好要打手心的。”他們年紀大,又熟識,也就取笑得。


    出了鄭熹的正堂,蘇匡就說:“小祝已經升得夠高的了,趁他當學生,也該讓同僚們也立些功勞了。”


    左主簿看了他一眼,心說:傻冒!沒看小祝給鄭大人幹了多少不能見人的事!換了你,鄭大人能放心麽?


    王司直心道:出了正月,抄家還得是他的差使,正月裏他就把功勞讓給別人也不虧呀!再說了,學點算學,接著抄家去,也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是?你現在嘰歪,也是輪不到你的!我這司直就算休致了,也是輪不到你的!


    王、左二人對望一眼,立誌給蘇匡拖後腿。


    那邊,祝纓就開始了帶薪學算學的生涯。


    她學得也快,鄭熹偶爾指點一二,但離現在就能做賬還是有一定距離的。她心裏明白,這個時候讓她學算學,一是為她多學點東西,二其實也是讓她略避一避鋒芒,正經差使也不會不派給她,也可散一散同僚們的嫉妒之意。


    她又有個主意,這算學、管賬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學會的,她就慢慢學著,也不止學管賬。人生很長,算學還有旁的用處呢,什麽土石方、天文之類。她恰巧因除夕與欽天監、工部等處的小官有一點點吃席的交情,也可以請教。


    鄭熹見她能沉得下心來,對她又更欣賞了一點。


    這個年紀的孩子,很少能有這麽沉穩的。並不是所有吃過苦的孩子有了機會之後還能保持優良的品性,有些人少時寒微,一旦有了點出人頭地的機會頓時就顯出一種餓死鬼見食物的模樣。他聽金良講過,行軍的時候遇到天熱缺水,如果找到水源,一定不能讓士兵敞開了喝,要在碗裏灑一把米糠或者草灰。否則,喝得太快是要出事的。


    祝纓這個樣子,倒省得給碗裏灑米糠了。倒是蘇匡,真值得給飯碗裏摻點砂子,好叫這小子吃相好看一點!


    背著手,鄭熹踱步走開,繼續研究給龔劼定多少條罪去了。


    鄭熹並不知道,在祝纓的心裏,或者說在所有人的心裏,他給祝纓安排的這條路已經是非常的通暢了。他根本就不是給祝纓端涼水,而是給了她一碗甜蜜蜜的溫水,並且說:“不夠還有,但是不要喝太多,等下還有酒席。”


    祝纓毫無怨言,學得也很起勁。正月裏學了半個月,休沐回家都帶著功課。到了二月,又學了半個月,已經會用算盤打個一千九百二十七乘以三□□百二十九了。雖說她以前計劃過開個小茶鋪,偷學過一點算學又偷偷練習過一點算盤,這進步也是很驚人的。


    正在祝纓學得入迷的時候,新的活來了——鄭熹讓她別窩在大理寺了,繼續抄家去吧!抄完了,就給她一本賬房們算過的賬本,讓她拿去練珠算,測試一下她的學習成果。鄭熹居然沒有忘記下令:“凡非家生奴婢,皆開釋。”


    祝纓隻得放下算盤,隻是這次不知道為什麽,大理寺派出了更多的人,禁軍的人少反而少了一些,祝纓估計得是鄭熹跟大將有什麽協議在內。光祿大夫嚴家偏巧不在她的單子上,賬本也不在她的手上。


    她忙完了自己手上的活,當晚就去了老馬的茶鋪。老馬樂嗬嗬拱手地道:“三郎,說話算數的人!”


    祝纓道:“接到人了嗎?”


    老馬道:“接到了,接到了。”又為兄妹倆說好話,“那小子就是沒計較,不懂事兒,我就說你做事再沒紕漏的,他非要跟著!你的本事,我能不知道麽?他非得知道點厲害才肯老實。”


    祝纓道:“什麽厲害?我又沒將他怎麽樣。他倒是厲害,連我的家人都盯上了。老馬,你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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