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子卻總說不出話來,又過一時,頭一歪。班頭一探鼻息,對王雲鶴稟道:“大人,她死了。”


    陳萌吐出一口氣,看管家仆人、王婆子的丈夫要撲上來踩兩腳,大喝一聲:“夠了!還不嫌丟人嗎?!”


    然後對王雲鶴一拱手,道:“京兆,這婆子已然瘋了。縱不瘋,也死了。她說的話,死無對證。”陳萌很明白,必須咬死王婆子說的是假話,不然馮夫人豈不是難堪?得把“當年就是有義仆”這件事給做實了。一切還照舊。非但如此,珍珠說的也得是真的!


    他說:“然終歸是對主家盡忠,我們把她領回去好好安葬。再有,那個珍珠,無論是真是假,我們願出一分嫁妝。”


    馮大郎見陳萌說話,也跟著附和:“這件事兒,頂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王大人,我也情願破這一注財。”


    祝纓突然說:“那花姐呢?”


    所有人都看向她,祝纓說:“我那麽大一個花姐呢?京兆,我花姐並沒有死,是這位夫人給她發喪,說她死了的!我還在找人呢!現今說不是這夫人親生的,她可沒資格斷我花姐的生死!還請大人作主,許我找回花姐,重入戶籍。”


    花姐被找回來認祖歸宗,按籍貫就是京城人氏,死了銷戶,也是歸王雲鶴管的。


    王雲鶴並不知道馮府的那一串事兒,問道:“什麽?”


    祝纓道:“花姐原本有丈夫的,喪夫無嗣,被宗族所逼,由婆母為她招贅了下官。後來……您也知道了。再後來,那位夫人逼嫁寡婦,花姐不從,就逃出了馮府。”


    王雲鶴是知道世情的人,已然明了,他的心裏不能罵馮夫人一句“賤人”,但也要說她一句“無知婦人”。對祝纓道:“尋到人時,落戶便是。”


    陳萌暗罵祝纓多事,祝纓卻是有自己的盤算,也是一絲不讓。陳萌憑著僅存的理智,沒有搬出親爹來壓王雲鶴。隻是苦苦哀求:“京兆,天子腳下,京兆治下出了這樣的事,風言不語不妥,不如壓下。且表妹已經歿了……”


    祝纓道:“你表妹歿了,與我花姐何幹?花姐活得好好的。”


    “你!”


    祝纓看著他說:“我要花姐。”


    “現在說的是王婆子。別的事兒,咱們能回去商量嗎?”陳萌苦口婆心,顧不得還在京兆大堂上,公然就說了私下的話。


    王雲鶴道:“本府自有決斷。”


    祝纓道:“京兆,下官多少與這件事有些牽連,還請京兆聽我陳情。”


    王雲鶴也點頭。


    祝纓道:“凡斷案,物證固然要緊,口供也不能不察。下官今天不但聽了王媽媽的話,還聽了珍珠的話。同一件事,要推斷,下官能編出八個故事來,但市井小民可以這麽做,朝廷公堂不能這麽做。


    珍珠的履曆是大理行文調的,與她說的合得上。花姐當年所謂認親,腳上有疤,與王媽媽說的也合得上。這兩件的口供、物證、人證,下官都見過,下官隻為這兩件做保。


    哪怕日後二人翻供,珍珠是自己放著好好的小娘子不做,她自己選的。花姐出逃,想必也不留戀那點富貴。對這二人,我不內疚也不虧欠。”


    王雲鶴點點頭。


    陳萌急了,還要說什麽。王雲鶴一擺手,道:“不必再言!”


    他能看出來疑點,但要細查,也隻能憑心斷。王雲鶴暗中摸了摸良心,也覺得古往今來,有一個程嬰也就足夠了。


    飛快地下了判詞,祝纓留神聽著,這玩兒也是個模子往裏套,一條一條的,隻要主官照著模子填,就能寫得很明白:一、王婆子瘋癲,但是自首,還死了,屍體發還埋葬。


    二、珍珠既然是冒名的,又沒有借身份行騙,又是殘疾,所以給她脫籍、免於處罰。


    三、花姐無辜被牽連,又不曾主動行騙,且已逃走,許其還京入籍。


    判詞上也寫明了王雲鶴采信王婆子的原因,除了祝纓說的原因,還有一點,“人命關天”,一般人是不會拿命來說謊的。如果有,以命訛人,那就不是常理可以推測的範圍了,除非有鐵證能夠證明死者說謊,就還是聽這以命為代價的申冤鼓聲吧。


    馮大郎想說,要為馮夫人正個名,王雲鶴的判詞裏又沒有提到馮夫人,更沒提當年的案子。他卡在中間手足無措。陳萌回過味兒來,對這個結果也隻能勉強接受,看了祝纓一眼,又別開眼去。隻有王婆子的丈夫當場大罵:“這個賤人!還埋什麽埋?野狗吃了算了!”


    王雲鶴見他果然“不通人性”心裏也是厭惡的,他對王婆子也難說她做得對與不對,終究有一點慈悲之心,道:“既如此,抬去義莊埋了吧。”


    祝纓垂眼看了看王婆子的屍首,道:“京兆,下官再添一點錢,給她火化了,尋個廟庵之類的供奉著吧。這人夜裏自殺的,怨氣大,看著死不瞑目。還是以佛法消解一下的好。”


    王雲鶴看了她一眼,祝纓靦腆地說:“下官幼年迫於生計,知道一些鬼神之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王雲鶴回憶一下她的來曆,道:“那就撥給你。”


    祝纓道:“下官隻出錢。屍首還是京兆府來收拾吧。”


    王雲鶴輕鬆了一點,一點淡淡的哭笑不得湧了上來:“你怎麽越來越淘氣了?”


    祝纓皮笑肉不笑了一下,王雲鶴道:“退堂!”


    祝纓道:“都宵禁了。還請京兆給開張條子才好行路。”


    王雲鶴歎了口氣,開始寫條子,他得寫好多張呢。


    祝纓這才對陳萌道:“大公子要真憂心,回去就求陳相,催著把龔案結了,越快越好。”


    陳萌冷冷地看著他,祝纓也回他個冷笑:“我見過陳相公,他對我並不以勢相淩,我現在才說的。你們?我那麽大一個花姐沒了,她就是被逼得逃命的!我那麽好一個幹娘沒了,你敢說她不是被逼死的?再有,令姨母對我父母做過什麽,我還沒開始落井下石呢!什麽玩藝兒!”


    陳萌抿了抿唇,就要走開,祝纓道:“龔案沒結,你們還在宣揚義仆,大理寺是把涉案的仆人也雞犬不留,還是網開一麵,二十年後再造一段義仆的佳話?你們仁義,你們美,當年的案斷錯了,當年的陛下也錯了?”


    陳萌忍不住說:“陛下聖明,是龔逆為禍!”


    祝纓道:“傻子才會被人騙。陛下傻?差不多得了,再玩就要玩砸了!那位夫人,裏子都塌了,如何撐得起外頭的架子?”


    陳萌聽進去了,對祝纓一禮,道:“多謝三郎指點。”


    祝纓搖搖頭:“不恨我就不錯了。”


    “怎麽會呢?你隻是對冠群死心眼兒。”


    祝纓道:“我不能叫她成為一個死人,我覺著快能找她回來了。大公子下回恐怕不會願意好好跟我說話了,我與大公子相識一場,有些話還是覺得說了的好。”


    “請講。”


    “家和萬事興,得看聽誰的。別說你管不了長輩,一次兩次的闖禍,看你麵子別人能忍。再多?你好意思開口別人不好意思聽。”


    陳萌本就對馮夫人有意見,現在看到她還癱在椅子上,不由想:早送她靜修就好了!


    馮大郎沒計較,馮夫人裝死,沈家居然就隻有一個管家在場,現在隻有他一個能做主,他心裏苦得要死!他爹說得真對,外婆家這些親戚,一個比一個上不得台麵!還有這個姨母,不能再讓她作下去了!


    陳萌當機立斷,回去得跟舅舅、表弟好好談一談,得讓馮夫人老實一點!別他娘的慣著這個傻娘們兒!


    他鄭重對祝纓一拜,道:“多謝。”


    祝纓跳開了:“別!咱們以後別再有什麽聯係最好!我找我的大姐,找回來也不去與你們攀什麽親戚。你們也當沒有我們就好了。說這麽些,是謝你為我引薦同鄉。”


    陳萌道:“為什麽要盡快了結龔案?難道管氏還?”


    祝纓道:“大理寺裏雖然有碎嘴子,鄭大人還是有分寸的。不是因為這個,我不能明說,你跟陳相公說,他肯定能知道。”


    陳萌還想問,王雲鶴已經開完了四份條子,一一晾幹了墨跡,各人領了各人的那一份,各自還家。祝纓道:“下官先把燒埋錢留下。”要去跟京兆衙門兌燒埋錢,她身上現在帶的零錢也多了,摸摸錢袋,身上的錢還夠。


    陳萌等人匆匆離去,陳萌一回家就去向陳相公稟告。陳相公已知此事,陰著臉踱步。他這一晚還得照常見客,裝得沒事人一般,其實已裏已經惱得狠了。陳萌回來,低聲將事情說了,陳相公長歎一聲:“不愧是王雲鶴啊!”


    又訓兒子:“你怎麽又……”


    陳萌忙說:“兒想好了,等下就去見舅舅,陳說利害,姨母不能再居住在城內生事了,擇一僻靜別莊,靜養去吧。”


    陳相公道:“還留著?”


    陳萌道:“她都到莊子上了……”


    陳相公點了點頭,陳萌又說:“那個,祝三請爹進言,早日了結龔案。又說不是因為管氏再說出什麽來。”


    陳相公想了一下,說:“你要是這麽明白就好了。”


    “咦?”


    “王婆子都知道,要蓋住香疤,就要在香疤上咬個牙印兒。這是讓我咬牙印兒去呢!這個小子,你以後不要得罪他。”陳相看了兒子一眼,心道,要麽就讓他徹底翻不了身,要麽就不要得罪。可惜你弄不過他,還是讓他不要得罪人好。


    “是。”


    …………


    那一邊,祝纓不知道自己在陳相心中評價這麽高了,她兌完了錢,又額外拿出一點錢來給班頭:“骨灰壇子弄個結實點兒的。”


    班頭也神秘兮兮地道:“放心,不會讓她逃出來的!”


    害!他信了祝纓的鬼話,以為真的是要鎮壓厲鬼的。


    王雲鶴已然退堂,今天這個案子在他心裏留下了一個疙瘩,他為官數十年,見過多少人倫慘案,其實已經見怪不怪了。今天這個案子、這個婆子,又讓他感慨了一下,他感慨的是祝纓。


    祝纓揣著條子,先不回家,她先去了楊仵作家裏。敲了門,楊娘子低聲道:“誰?”


    祝纓道:“我。”


    楊娘子開了門,吃了一驚:“三郎,出什麽事了麽?都宵禁了!快進來!”


    祝纓道:“找楊師傅有點事兒。”


    楊仵作也沒睡,問道:“什麽事?進屋說。”


    祝纓進了屋,接過楊娘子倒的茶喝了一口,說:“這茶喝著還行?我也喝不出好壞來,你們要覺得合口,我下回再帶一點來。”


    楊娘子嗔道:“這麽好的東西,你還客氣什麽?再客氣,我們就不好意思伸手接啦。”


    說笑了兩句,祝纓就問:“師傅,知道今天京兆的那個事兒不?”


    楊娘子本來拿了針線要去做的,聞言站住了,說:“可不是!那婆子是真個膽子大,哎喲,那個夫人呐!做人也忒狠了,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將人逼得那樣,也不怕報應!”


    楊仵作道:“你叨叨什麽呢?給三郎端飯來!”


    祝纓道:“飯就不用了,我還沒回家呢,過來跟師傅說一下,婆子死了。我也在場。”


    “怎麽回事?”老兩口都驚呆了。


    祝纓道:“沒盼頭了。”


    楊娘子歎道:“是哩!本來還有個小主人可以指望,小主人也死了,可不就……”


    祝纓對楊仵作道:“她男人嫌她,不肯拖去葬,京兆好心,說到義莊去埋了。”


    楊仵作道:“哦,又有我的事啦!明天早起填屍格?”


    祝纓道:“我又添了點錢,讓他們燒了,弄個好壇子,供到廟裏去去怨氣。來跟師傅說一聲,明天去驗屍填屍格的時候,自家也留意些,別驚了她。她死前有心事。這串佛珠是我請來的,您明天帶上,看著跟屍首一塊兒燒了裝了。骨灰壇子留下下,我落衙後給找個廟送去。”


    楊仵作道:“知道了。你今晚怎麽回家?”


    “京兆才斷完案,給我寫了條子,不怕宵禁。”


    楊娘子道:“那也仔細些,你家與我家不在一路上,別再到處走了。”


    “哎。”


    祝纓離了楊仵作家,又跑去了金螺寺。她翻牆進去,金螺寺的和尚已經睡了,隻有佛前還供著長明燈。祝纓摸到了花姐的住處,輕輕敲門,裏麵花姐警覺地問:“誰?”


    “我,老三。”


    花姐點了燈,開了門:“三郎?”


    祝纓閃進門,反身插上門,聽花姐問:“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出什麽事了?”


    “看來你不知道,你聽我說。”祝纓拉花姐到床上坐下,將事情一一述說。最後說:“你如今身上再沒有馮府的枷鎖了,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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