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熹才接到消息的時候是大怒,又是大驚。數人圍攻,祝纓怕是凶多吉少!這當然可以借題發揮,但是如果沒有什麽證據,懷疑也隻是懷疑,也就隻能在水麵下打打太極。消息再傳過來,說祝纓沒死,還帶傷把逃犯給抓著了,鄭熹登時就是個大喜!


    然後就有了甘澤傳話。


    鄭熹心裏已然認定了一個嫌犯——段智。也許還有段琳。把人殺了,看起來簡單粗暴沒有任何的技巧可言,卻有點大巧若拙的意思。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現在人沒死,凶手還拿了一個,可謂失算。


    如果不是段智,那也沒什麽,抓到一個潛在的敵人也是很好的。


    他心裏還有另一種猜測的預案:祝纓私下幹了什麽事兒被人尋仇,又要如何處置?


    打從見到祝纓起,他就覺得祝纓這個人看起來是有禮貌的,也有點人情味兒,但是那是對“自己人”的。對其他人恐怕沒那麽多的情感好付出,幹出什麽事來也不稀奇。那到時候要如何遮掩也是門學問。


    當時,皇帝還在宮裏,大臣們還沒散朝,皇帝當時震怒,就下令三法司去查。王雲鶴看到京兆府現任的巫京兆就有氣,沉聲道:“京兆府什麽時候有了這樣的賊人了?”


    巫京兆做太常的時候就跟施鯤是一個樣子,都不肯生事。與施鯤一樣,能做到這個位子上,就不僅僅是因為他們軟。真戳到他們的時候,發起狠來是絲毫不比旁人遜色的。巫京兆當場就接了這件事兒,發誓:“必要嚴查,肅清匪類!”


    無論君臣,都很生氣!


    巫京兆手裏是拿著王雲鶴攢出來的京兆班底,人心還沒散完,他瞪起眼睛來,這一套班子又沿著慣性順暢地流轉了起來。


    那一邊,刑部時尚書、禦史台陽大夫此時也不計較之前三司之類的一些磨牙,都瞪起了眼睛。他們心裏也覺得段智有嫌疑,又覺得……仿佛不能這麽蠢。但是轉念一想,這麽幹如果沒被抓著,好像也沒啥損失。懷疑段家?在座的誰身上不背幾個懷疑?


    好在已拿到了一個凶手,這個凶手是祝纓抓的,但是當時她手邊大理寺的人不夠,暫時是交給了柳令的。禁軍的李校尉也在一邊,也想爭一個拘押之功。左司直等人隨後趕到,又覺得這犯人得是大理寺的。


    幾家爭了一回,柳令以“我字據都寫了”為由,強行把人扣了下來。三司又行文去要人,好不容易犯人要了回來,再一審才知道為什麽京兆府會這麽痛快的放人——犯人不是四人,還是五人!原來京兆府去抓另一個賊了,這才把已經審(打)完了的這個交給他們。


    三司氣急敗壞,也跟著要去拿人。


    …………——


    三司與京兆忙得人仰馬翻的時候,祝纓在家裏養傷也養得十分難受。


    她低燒數日,行動也不便。花姐禁她現在活動,說她:“別扯壞了傷口。等養好了傷,多少事兒做不得?”


    祝纓道:“那我就這樣?”


    不是她非得跟花姐唱反調,常年與花姐、楊仵作打交道,她對醫術多少知道些皮毛了,不會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但是她現在的姿勢是趴著!實在頂不住啊!


    不但趴,一日三餐加藥湯地灌,苦不堪言。人還燒,略有點昏沉,這種感覺最讓祝纓不開心。


    正說話,張仙姑又拿來一大碗補湯:“哎,這是陸二郎剛才送過來的,府裏給的。還有金創藥,說他們家的金創藥都是試過的,最好用了!”


    兩個女人圍著她,杜大姐和金家廚娘就在灶下沒日沒夜地忙著,不停地燉燉燉。


    中間有客人到訪,她們還不太想讓祝纓見這些人,怕祝纓現在這個樣子萬一掩飾不好被瞧出端倪來。但是祝纓一定要見大理寺或者京兆來人,想問一問案情。


    左司直帶來了消息:“門口那三個,兩死一重傷,切了脖子的那一個當場是死了。馬踏的那一個,本來是重傷的,搬起來就吐血死了。隻有破了肚子的那一個撐得久一些,指那個被切了脖子死了的是主謀。現在正躺著呢,咱們一定撬開他的嘴!大家夥兒都在盡力破案,你別急,好好養傷!”


    祝纓總覺得哪裏不對,思索半天,張仙姑怕她累著了,就不想再讓她見外客了。


    門上再來客,就是祝大招待的。他見著穿著衙差服色的人吃了一驚:“賊人拿著了?”


    來人是張班頭,他一抱拳:“老翁,我們奉命前來保護。”


    祝大不明就裏,還是接著了,請他們進去喝茶,他們又不去,竟在祝家幾個門外站起了崗,又有人巡視祝家的院牆。祝大急往後麵去,見祝纓醒著了,低聲說了。


    祝纓道:“不對。難道還有危險?”不然派人來守著幹嘛?她很想自己能夠去查一查這個案子,想也知道,現在這個案子輪不到她,她的身體也不允許。隻希望鄭熹能夠一如既往地不讓她失望。


    鄭熹的心裏早就有了懷疑的人選,或者說,他希望這個是段智,於是沒日沒夜地要問“主使”。


    而此時,他心目中的“主使”人選正在家裏發狂。


    段智怎麽也沒想到,四個人,居然隻是讓祝纓受了個傷!還讓他拿到了一個活的!他焦躁不安地在家裏踱步,不時看一看自己的管事——於四。


    於四心中一慌,低聲道:“要不,我去莊子上躲一躲?他們還能搜到莊子上不成?”


    主仆說話間,外麵報:“太常來了。”


    段智氣道:“他來幹什麽?”


    段琳已然走了過來,他的臉色十分不好,明擺著的,現在段智的嫌疑最大!他一到就先喝退於四:“我們有話說,都退下!”


    段智道:“你!”


    段琳黑起臉來,段智一噎,段琳把仆人都遣退了,才說:“大哥,三法司辦案,祝纓拿著了一個凶手,當場翻出了金銀。買凶。現在你的嫌疑最大。你要給我一句實話。”


    “你懷疑你親哥哥?!!!”


    段琳冷靜地道:“天下人都懷疑我的親哥哥,為什麽會這樣?你要麽自己反醒,要麽跟我說實話,我來想辦法。鄭熹都快打到門上了,你不會還以為自己能應付得了吧?”


    “哈……”


    “現在不是戰國門客當街行凶還能賺個刺客列傳的時候了。大哥,玩法不同了。”


    “他們有什麽證據?”


    “金銀是不是證據?再找出其他的來就晚了。現在還不是末代亂世可以恃力行凶的時候。皇城前伏擊朝廷命官,所有人都會惱怒的。四個人打牌,你輸給對家你掀桌,想過桌上還有另外的人嗎?他們還要玩呢!你不跟我說實話也行,那我隻好先安排人告發你。”


    “你!”


    段琳含笑看著哥哥。


    段智心裏發虛:“你有什麽辦法?”


    “真的是你?”段琳心裏估著個五、六分,也隻是詐一詐他哥,如果不是,他正好借此動作一番。如果是,那就隻好給大哥收拾爛攤子了。


    爛攤子這就來了。


    “五個人!怎麽想得到那小子還沒死呢?”段智說。五個砍一個,一捅而上,亂刀砍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身邊人都反應不過來事就辦完了,人就跑了。不是嗎?


    “不是四個嗎?”


    “本來五個,頭一回沒動手就傷了一個。”


    “你從頭說來。”


    段智道:“我就想,用自家人會被認出來,叫於四去找幾個好手。反正最近京裏無賴多了起來。辦完出去多個一年半載,等成了懸案就妥了。哪知……”


    段琳細細問了,道:“也還有些餘地。這樣,把於四叫來。”


    “咦?”


    “事情是他做的,與你無關。”


    “對對,當然!讓他躲起來吧。”


    段琳道:“不。他跑不掉了。有活口見過於四,他們本來就懷疑你,畫出圖影來一認是你的仆人。人跑了就是畏罪潛逃,坐實了是你窩藏。對心裏已經給你定了罪的人,你辯解也無用。”


    “那……”


    “叫他來吧。”


    於四小心地走了過來,段琳和氣地問:“識字嗎?”


    “是,小的以前伺候過筆墨。”


    “會寫?”


    “是。”


    “我說,你寫。”


    “是……”於四小心地看了段智一眼,段智麵無表情。


    於四鋪開了紙,提起筆等著段琳說:“主憂臣辱、主辱臣死……”


    於四越寫手越抖,沒寫幾句筆便落在了桌上,他跪下來叩頭:“小人一定守口如瓶!請讓小人去躲一陣兒吧,不會讓他們找到的!”


    段智看向段琳,段琳道:“你家十三口,府裏都會養著他們的。起來,重新寫。”


    ……———


    祝纓在家歇到第七天,鄭熹來了,輕車簡從,帶了甘、陸等幾人與一個金良,一行也就七、八個人。祝大一看就嚇了一跳:除了甘澤陸超兩個熟人,旁人都帶著刀。鄭熹對他點點頭,問道:“三郎還好嗎?”


    “好、好、還還、還好。”


    鄭熹道:“我來看看他。”


    祝纓還趴榻上,花姐、張仙姑慌忙給她蓋了一張被子想攔著不讓鄭熹進臥房。鄭熹卻不是以前過來探病的那些人,他像進自己臥房一樣,自然而然一抬腿就跨了進去。


    祝纓歪著頭看到了他,說:“大人。”


    鄭熹皺眉道:“給你郎中怎麽也不要?”說著上前就要揭被子。


    花姐和張仙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祝纓道:“別別別別,疼!兩邊兒都疼,動都不要動!”


    鄭熹皺眉,沒有接著動手,看祝纓趴得結實,問道:“這是在做什麽?”


    祝纓道:“本來是一邊兒挨刀,回來才發現落地上的時候另一邊兒也摔著了。側躺半夜,疼醒的。現在隻能趴著,又怕把自己給捂死了。神醫來了我也得是這個樣兒。”她現在左邊挨的刀長得還行,右邊摔得青紫將好未好正在嚇人的時候。


    鄭熹輕輕地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拉,深吸一口氣,道:“能坐起來嗎?”


    花姐和張仙姑連忙上前,請他讓開,拿身子把他一擋,扶祝纓坐起來,又拿件衣服給祝纓圍了起來。


    鄭熹道:“先看看這個。”


    祝纓從衣服縫裏伸出手來,花姐忙替她接了,拿到她的眼前讓她看。這是一份口供,祝纓如果在大理寺,當然能夠看得到,但是鄭熹居然把它給帶出來了!這正是當日活口的供述。


    這招供的人可能被打得有點慘,說話也不拽文,錄口供的人寫得急,還夾了幾個通假字。按照之前的計劃,他們不是四個人,而是五個!


    據招供,是有一個富態的中年人找到了他們大哥,問要不要幹一樁大買賣。他們大哥攢的人,五個人裏,一個大哥,是開了肚子的那一個。大哥撒謊哩!他推說別人是大哥。活是大哥接的。要幹掉一個小白臉,下手要狠,必須有人看著,大街上最好這樣才能嚇住人。


    五個人心說你傻我不傻,被人看著不好跑。他們是想賺錢不是想償命,打算偷工減料,半夜翻牆去那小子的家動手,不想那王八羔子家裏牆又高,牆頭上還都是碎瓷片子,最輕快的那一個爬上牆頭手就被紮壞了。當時叫了一聲,宅子裏狗也叫了起來,宅子裏的人也起來了,不過沒看到他們,他們就沒敢再打半夜翻牆的主意了。


    祝纓“嘖”了一聲。


    鄭熹道:“別不當回事兒!不過凡事謹慎些是好的,虧得你這牆……”


    祝纓心道:我是翻別人牆的,能不知道嗎?


    繼續看口供,大哥本想騙那主顧,說已然教訓了那家人,哪知主顧沒傻透,居然識破了,反過來把他們罵了一頓。他們隻得再尋時機。這一回是想跟著那個小白臉兒,趁天黑打悶棍。哪裏知道這小白臉兒一落衙就回家,也不去花街睡覺,也不去酒館喝酒,頂多路上買些點心捎回家又或者捎本書回家看。


    哥兒幾個跟了大半個月,一點兒機會也沒找到。


    花姐拿著口供,自然也跟著看了,心中很生氣:都這樣了,你們還要接著害人!她的手抖了一下。


    祝纓看了她一眼,她問:“這一頁看完了嗎?”


    祝纓點點頭,花姐才去翻下一頁。


    主顧催得急,活計又還有一半的錢還沒付,他們也急著幹完拿尾款,但確實兩次都不成功。對方扔給他們一句:你們不會在他去應卯的路上等他?事成之後,還有尾款。


    五人一想,確實。七月十三,伏擊祝纓。


    祝纓背後起了一層汗:“怎麽那位手還沒好?要是他的手好了,我可就沒命了。”當時的情況,最後一個人她已然很難對付了,如果對方再多一個人,她也不確定會怎麽樣。


    鄭熹冷冷地道:“在場禁軍也不是吃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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