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東拚西湊,又湊了一頭驢的錢,家裏還有個破的板車,就掛驢身上,載著父女倆和鋪蓋一同走吧。這還沒有開始領薪酬,倒要先賠錢了。


    祁小娘子看著盒子裏的錢,欲哭無淚。


    祝纓就是在這個時候到了她家的。侯五沒家已經暫住門房了,小吳家太熟,祝纓先到祁家來踩個點兒。她身後跟著曹昌,到了一看,祁家真不像是個在京城做吏的人家。房子都是跟人合住的,他們家住三間廂房,廚房也是跟人共用的。


    祝纓就站在外麵,曹昌去敲了門。祁小娘子看主仆二人都還挺像好人,也不好意思說自己吃虧,自己爹傻,有什麽辦法?


    她還得上前說:“不知東翁何日動身?我們好準備。”


    祝纓看一眼祁家這情形,就讓曹昌先拿出一貫錢來給祁小娘子:“準備一些路上用的東西。你們要是有自己的車呢,就用自己的,如果沒有,我倒可以勻一輛車給你們。夠不夠?”


    祁小娘子大喜過望:“那可真是太好啦!”說完臉上一紅。


    祝纓道:“府上這是……”


    小姑娘低下頭,說:“也沒什麽,還應付得來,不會耽誤您的事兒。”困難的人家遇到的事情也都差不多,生病、死人、不太會掙錢,錢就花得差不多了。


    祝纓道:“你家裏打理不錯,我家裏大姐也是周到的人,你們會投緣的。”


    然後才是在調令下來之後,在大理寺內辦交割。


    ………………


    雖然風聲已經傳出來了,但是調令不下,她還是大理寺的人,還是照舊做事。隻是提前把相關的案卷又仔細地讀了一遍。


    調令下來了,她先拜別裴、冷等上官。裴清道:“據我看,政事堂這一次往外調了不少年輕人,其中不乏英材,當不是厭棄你們,是想叫你們有所曆練。你一定不要灰心,以你之能,必能有所作為!切記!切記!”


    祝纓再次拜謝他多年的關照。


    裴清回憶起當年初見祝纓,也是一笑:“當時還道你……罷了。雖說你是鄭大人引入的,以後也不必與這裏生份。”


    祝纓道:“下官出仕就是在大理寺,如何能忘?”


    冷雲道:“這就走了啊?嘖!常寫信回來啊!”他常見他爹跟親近的人這麽說話,也就有樣學樣了。


    祝纓道:“隻要不嫌煩。”


    冷雲笑道:“誰會嫌你呢?”


    “你回信嗎?”


    “得寸進尺是不是?”冷雲笑她,“回!”


    祝纓這才與胡、左等人辦交割,公文、公費、大理寺的產業等等,兩下交割畢。大家又要給她餞行,祝纓也沒有拒絕。她落衙後先把放在大理寺的東西都搬回家,然後就去了鄭府。


    鄭熹這些日子也是忙,詹事府與大理寺又是另一種不同。他接手大理寺的時候,大理寺才被清洗過一回,方便他施為。東宮就沒有這麽便利了。當年的大理寺,正有大案可以立功。東宮要的卻是“安靜”。


    看到祝纓,鄭熹長歎一聲:“我真想跟你換一換。”


    祝纓樂了:“隻怕我幹不來您的事兒,您要出京又沒有那麽大的地方能盛得下您。”


    鄭熹也笑了,拿出幾份名帖和幾封信來,說:“拿著。”名帖是他的,信是寫給一些沿途的鄭家的親友的。雖然他們與祝纓要去的地方並不近,但是在“沿途”,也有許多事情是可以配合的。


    鄭熹道:“自己斟酌。”


    “是。”


    鄭熹道:“一定要去拜別三位相公,京兆府你的熟人們也要走動。”禮物他都給祝纓準備好了。祝纓的家底他不能說一清二楚,但是一眼看過去他都覺得寒酸。


    祝纓道:“不用……”


    鄭熹做了個阻止的手勢,讓甘澤去送她,陪她把這些告別的事情辦好。


    甘澤也想跟祝纓好好聊一聊,他把表弟介紹給祝纓是要表弟幹事的,並不是要占祝纓的便宜白養個傻小子,真要頂用的時候又不走了。


    祝纓道:“你姨父姨母怎麽辦?”


    甘澤道:“有我呢!帶上他吧。”


    “我房子還沒人看呢。”


    甘澤道:“你要信得過,我就把姨父姨母接過來,住你偏院那兩間屋,給你看房子。那小子你一定要帶上!不然,姨父姨母也就不安心。”


    祝纓道:“三千裏,熬死了多少人,我死不打緊,我自找的。他們家……”


    “那也是命!”甘澤說,“我和姨父都商量好了,他要死了,我們認命,我給二老養老送終。他要好好的跟著你,你不會虧待了他。我們都是放心的。”


    祝纓的隨從名單裏,於是多了一個曹昌。他高興地騎著驢子,跟著祝纓、甘澤帶上禮物先去拜別施鯤。祝纓跟這位施相隻是見過麵的交情,施鯤也就泛泛地鼓勵她幾句。


    到了王雲鶴那裏,兩人之前能說的話也都說完了,王雲鶴給了她一個袋子,說:“路上仔細研讀。”


    “是。”


    “要記得寫信回來。”


    “是。”


    王雲鶴忽然笑了一笑:“對了,老劉一向喜歡遊曆各處,也愛讀遊記,當地有什麽趣聞也寫一些傳遞回來。”


    “好。”


    最後是去陳巒府上。


    陳巒又與這兩位不同,他見祝纓時說的卻是:“初到一地,為政一方,一定要看準了,再想怎麽動手。”


    “是。”


    他也給了祝纓一個袋子,讓祝纓:“路上慢慢看。”


    “是。”


    陳巒又說:“我還有一事相托。”


    祝纓道:“不敢。”


    陳巒道:“把他們帶上來吧。”


    陳大娘子抱著一個嬰兒,身邊還跟著一個幼童,祝纓忙站了起來。陳巒道:“我有一封家書,勞你帶給大郎。你看,這是他的兩個孩子,還好吧?”


    祝纓先對陳大娘子一揖,再看兩個孩子,都玉雪可愛,看著比陳萌機靈些。幼童還對她一揖:“世叔好。”


    祝纓也還了一禮,然後對陳巒道:“相公這是……”


    “你見了大郎,也好告訴他,他的妻兒都還好。否則口說無憑呐!哈哈哈哈。”


    祝纓對他一禮,接了家書。陳巒不但有家書,還給她安排了一場“同鄉餞行宴”,祝纓再看這些同鄉,與當初陳萌為她引見過的有一大部分是完全不同的,隻有一兩個在陳萌的聚會上見過。祝纓心下歎氣:子不類父。


    她又往京兆府各位自己的熟人那裏道別,最後到了老馬的茶鋪裏坐了一坐。


    …………


    到了祝纓出京這一天,王雲鶴並沒有出現,派人送了條腰帶給祝纓餞行。鄭熹、陳巒竟然都出現了!


    鄭熹身後跟著金良等人,都來送祝纓。鄭熹道:“酒就不給你喝了。把你的刀帶好。”


    陳巒還帶了幾個同鄉來,同鄉們托祝纓:“路上請稍繞遠一程,轉交些書信。”


    陳巒道:“怎麽這麽客氣了?他難道不要回鄉看一看的?三郎,你去的地方遠,給你的時間也比別人長,不必太著急趕路。回家鄉看一看。”


    兩人對視,祝纓深深一揖。


    大理寺的同僚們都來了,裴清、冷雲是勉勵她,其他人都是不舍。祝纓對大理寺的女監格外的用心。


    “麻繩都從細處斷。一根麻繩捆了人,細處斷了,整根繩子都要廢了,”她指著女監說,“這就是大理寺的細處。崔佳成、武相,還有你們,你們自己要爭氣。諸位,她們也是我們的同僚。”


    裴清道:“你隻管放心地走。有我們呢。”


    冷雲道:“你還是關心你自己吧!盆景兒前兩天出京,可作了首好詩,京城都傳開了!什麽玩藝兒!”


    他原本對段嬰也沒什麽惡感,現在卻不一樣了。祝纓道:“人家是有本事的人。”


    “呸!整天東遊西逛!”


    祝纓道:“隻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揍。他就算是過目不忘,那些學問也不會自己跑到他的腦子裏,還得親自讀書的。天下能人多了,他能出頭至少是個肯下苦功的人。你別總瞧不起他那樣的人,人家都是用過功的。你老這樣,撞上個認真跟你計較的人會吃虧的。”


    冷雲大聲叫鄭熹:“你還管不管了?這孩子還沒走遠就跟我頂嘴了!逆子啊!”


    鄭熹道:“你丟人不丟人?”


    陳巒、裴清都看笑了。


    那邊金大娘子等人也跟張仙姑、花姐道別。金大娘子又送了張仙姑一提盒的食物讓路上帶著吃,溫母等人與花姐依依不舍。慈惠庵的尼姑也在後麵來了,尼師送了花姐一些丸藥。


    更遠的地方是老穆老馬等人,也遠遠地看著,有官麵的人在場他們不敢上前。祝纓看到了他們,對他們揮一揮手,他們看到了並不招呼反而將身子往柳樹後麵躲了。


    祝纓沒把他們托付給任何人。這些人現在勉強算是灰色的,以前還是純黑色的,交給官場上的人,一個不好,人家不拿他們當人、拿他們當刀,用完就扔。他們呢,品行也不能保證,也對這些官人沒有什麽“忠誠義氣”,背後捅一刀也不一定。


    雙方還是各憑本事過活的好。


    商人們的車隊在不遠處集結,也不湊近。左丞同祝纓並肩站著,衝商隊挑下巴,道:“唔,不錯,這是你的長項。雖然說外放能有騰挪的餘地,你去的地方太窮,你也不能怎麽搜刮。這樣手上就沒錢,還怎麽往京裏孝敬?從他們身上弄些財貨,倒能救你的急。”


    祝纓道:“記得常寫信啊。”


    左丞笑道:“忘不了。”


    祝纓出京也沒有特別的標榜清高,她那幾輛大車並不全帶的是書籍、行李,這一路她也是要倒買倒賣掙些錢的。王、陳二人給的袋子裏都是她要赴任的地方情況,窮是真的窮。“民風淳樸”也可以說是沒幾個讀書識字見過世麵的人,刮地皮都費勁。錢還得自己想辦法。


    ……——


    出京的時候還是春天,不冷不熱,祝纓騎馬,小吳騎個驢跟在後麵。其他人或坐車、或押車,隊伍的後麵是商隊。


    沿途走官道、住驛站,商人們行得開心,因為祝纓的仆人也少,並不額外勒索他們要他們孝敬。


    行了三百餘裏,再拐個彎就是陳萌任縣令的地方了。祝纓拿了陳巒的家書,又幫陳大娘子給陳巒帶了幾件衣服、一些藥材之類,到了驛站住下就派小吳去投帖要見陳萌。


    陳萌親自到驛站來見祝纓。


    祝纓站在門外等他,遠遠看到陳萌騎馬過來,看著比在京城時有精神了不少。心道:陳相要是肯早點放手,大公子早成人了。


    她笑著與陳萌寒暄,兩人進了堂內坐下,祝纓將家書等轉交。陳萌笑道:“他們就是愛操心。”


    祝纓對他說:“怎麽能不擔心呢?日後你的兩位小郎要出遠門,你也是這樣掛念的。”


    陳萌難以壓抑興奮地問:“你見過他們了?他們現在怎麽樣?長高了吧?”


    祝纓比了個高度:“大郎這麽高了,很有禮貌,口齒清楚也不怯場。”


    “哎,我可真想見見他們呐!”


    陳萌先與祝纓話家常,最後話鋒一轉才說到朝廷的事務上去。他說:“你這回走得有些遠了,雖說好男兒誌在四方,也不要忘了與京裏常聯絡。那地方特產又不豐富,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須知道,那樣的地方租賦收得少,人口少,必是有原因,而不是別的地方的人蠢,不知道到這片風水寶地去享福。又有當地豪強……”


    他滔滔不絕,祝纓也聽得入神,陳大公子看來是吃了不少虧,也練得精明了很多。


    祝纓將他的經驗都聽完,對他道了謝。陳萌又送了她一份盤費:“到新的地方,有多少準備都不嫌多。”


    祝纓已接了陳家不少人情,些許財帛反而是最小的事情了,她也不矯情,大方地接了,說:“今日一別,不知何時重逢。大公子,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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