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每天早上應卯之後都過來集合,我親自分派每日事務。”


    “是!”


    祝纓也知道,這其中大部分人拿了她的補貼,是比自己盤剝百姓、敲詐商戶劃算的。但是,對於另一些“本事大”的人來說,不讓他去賺黑心錢,是真的會虧的。對這些人祝纓也不打算慣著,她還缺隔三差五送上門來立威的呢。


    大部分人能做得差不多,她也就滿意了。世上哪有什麽一勞永逸,總有人需要隨時補一頓揍。


    訓話的最後,祝纓說:“都打起精神來,把今年的賬對齊了,做好了!”


    “是!”


    祝纓的告示紙上,不但寫了待遇分級,還寫了各種補貼的分發日期,有的按年、有的按季、有的按月。又有一些因事而發。一看就是很實在而非空口許諾。


    祝纓也沒想耍他們玩。她現在又不用跟別人報賬,自己手裏就管著全縣的錢糧,方便得緊。


    官吏們興奮地散去,有人想:這下好了,家裏可以過得很安逸了。


    另有人想:我從縣衙裏拿一分錢,私下再收一些又怎麽樣?隻要不叫你知道……


    …………


    公布完了事兒,祝纓又留下縣丞、祁泰等人來,與他們議接下來的事——稅收、水利、工程、來年預算。


    南方秋收早,賦稅進京得也早。祝纓六月初才到的福祿縣,所以她明智地放棄了中途插手本年度各項縣內經濟計劃,隻要它今年還能正常運轉就行。她先攢個局、攏點人,將治理縣政的重點放到了來年。


    逋租清了,今年的稅一準兒能足額完成,這在明麵上報上去不顯什麽,但是她之前寫過幾封信給政事堂,她這暗中的功夫,一定會讓該知道的人知道。她覺得這樣也不虧。


    一個縣令的一任也就三年,今年已經這樣了,來年就很重要了。


    祝纓並不因到任時間晚而加緊了刮地皮,反而願意分薄一些她作為地方主官能獲取的錢糧財物給手下官吏,好讓大家好好幹活。拿了她的錢還不好好幹,她就拿這些人來當刑名上的政績。橫豎她是不虧的。


    秋收之後,普通百姓仍然是無法休息的,他們雖不種田了,還得勞作。秋收之後,按照慣例,就是征發徭役了,趁著冬天枯水期維修水利灌溉工程之類。能在秋收後征發的,都是體恤百姓的好官了。有些人,甚至會在這邊農忙的時候,那邊抽調人手幹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修個官舍之類。


    修官舍尚且算是正事,還有一些官員幹脆就是召了百姓來為他做私事。


    祝纓計劃等到秋收之後,再按戶抽丁,將縣裏的幾處大的灌溉用渠清淤深挖一下。


    縣丞道:“這個往年也都幹過的,照例即可。再有,今年又多了一千來戶,人手更足。”


    祝纓搖頭道:“多了一千多戶?他們的田呢?不需要灌溉了麽?也要清淤的。到時候,我要親自下鄉看去。”


    “呃,是。”


    祝纓又說:“還有,縣城的肉價漲了五文,米漲了二文,菜也貴了些。”


    “啊?”


    祝纓道:“還要修路。”


    祝纓希望能夠將全縣的道路、水渠等都翻新一遍,形成一個網絡,這樣才有利於她的治理。路通了的地方,才是政令能到達的地方。一旦溝通密切了,對方言交流也更有好處。彈壓動亂的行動也能更快些。


    她遷了幾十戶大戶到縣城來居住,這些人連同他們的家人、仆人等等,能把縣城的菜價吃貴不少。


    祝纓的計劃是,先加寬幾條通往產糧、產菜大鄉的路,使這些東西可以更便捷地輸入到縣城裏來。一來可以方便平抑物價,二來也可以加強與各鄉的溝通。


    福祿縣又與獠人相近,邊界處還有些小摩擦。再者,縣裏有世仇的村子還有幾處,一旦有大規模的械鬥,她希望能夠在最快的時間趕到去彈壓。


    縣丞猶豫了一下,道:“隻怕,人、人手就有、有些緊張了。”


    他看出來了,新縣令是一門心思要幹出政績來,但是這樣一來人手是容易不足的。他又不敢大聲勸,怕惹怒了上官。


    祝纓隻當沒看到縣丞為難的表情,道:“所以要有個規劃,或兩年、或三年,哪怕五年,一點一點地做。”


    她來的時候將規劃寫了下來,都有執行的日期。在京城的時候她跟著王雲鶴也下鄉看過一些農田水利,王雲鶴給她講了不少東西,其中一條就是不能“好大喜功”“濫用民力”“急功近利”。


    每當自己著急的時候,她就把寫的紙條拿出來看一看,就能壓下心裏那點躁動,又老老實實不去催逼百姓了。


    今冬的水利工程是必須做的,路,就先隻修兩條,劃定水利不錯、不需要大修的地方先修路,因為此處冬季一定是勞力充足的。


    縣丞一看,便說:“下官一定全力以赴。”


    祝纓道:“那你先幹一件事。”


    “但憑大人吩咐。”


    “與我一同監督租稅。我把逋租除了,叫百姓好喘口氣,可不是為了給貪心不足的東西養年豬的!從今而後,他們虧空的每一文錢、每一粒米,都是從我的兜裏偷的!賊爪子,就得掐斷了!土匪頭,就得砍了!沾了我的好處,還想反我,吃飯砸鍋的東西我就讓他全家再也不用吃飯了!”


    縣丞打了個寒顫,將身子伏得更低:“大人說的是。”


    “你去準備一下吧。”


    “是。”


    ……——


    打發走了縣丞,祝纓命小吳去把趙翁請來,不要驚動別人。


    小吳拿了祝纓的名帖去登門,這樣既顯鄭重,也不會因為方言不好產生誤會。


    趙翁是第一個接了祝纓帖子的鄉紳,心裏有點激動又有點忐忑,穿戴整齊,與小吳兩個夾雜不清地比劃了一陣兒,也沒能從小吳這裏套出話來,隻得坐上匹馬,到縣衙來拜會縣令。


    祝纓在小花廳裏見了趙翁,她親自站在台階上等著,趙翁緊趕幾步上前拜見。祝纓攙住了他的胳膊:“趙翁是有年紀的人,不必多禮。”


    賓主二人進了小花廳,趙翁將這小花廳打量了一下。見這裏麵委實儉樸,盡是些竹製的家具,也沒擺什麽名貴的器物。隻有幾盆還未開敗的鮮花看著很可人。


    上了茶,祝纓道:“趙翁在城裏住得可還習慣?”


    “還好還好,鄉間野景見得雖少了些,左鄰右舍倒是都能聊得動,隻是喧鬧了些。”


    祝纓道:“熱鬧些好。以後還有更熱鬧的,不在縣城你就看不到啦。”


    “那老朽就靜等著啦。”趙翁也笑著說,“不知大人喚老朽來,有何吩咐?”


    “吩咐談不上,正有一事請教。”


    “不敢,不敢。大人有事隻管問。”


    “唔,尋到白雉的趙蘇,趙翁知道麽?我知道你們不是同族,但同縣同姓,我看他也是個士紳之家的模樣。你們有交往嗎?”


    趙翁忙說:“那個後生,老朽倒是知道的。他的祖父還差點與老朽家連宗呢!後來沒成。他家偏僻些,他的父親為了家裏莊子上平安,竟娶了獠人洞主的妹子,生的兒子就是他了。那孩子性子有些古怪。”


    祝纓慢慢點頭,又問了一些趙蘇家的情況,道:“原來如此。”


    她問完了趙翁,又讓人拿出一些從京城帶來的一對瓶子送給趙翁。趙翁連說不敢,祝纓道:“我又不愛這些個,放我這兒也是生灰。”


    趙翁抱著裝瓶子的匣子,有點擔心地說:“大人,您年少有為,福祿縣這一年在您的治下風調雨順,還請……不要去動獠人呐!至少不是現在,那……”


    祝纓道:“我自有安排。殷鑒不遠,何必自尋煩惱。”


    趙翁深吸了一口氣,道:“那便好,那便好,大人最是說話算數的人。”


    祝纓道:“那是自然。今天咱們說的話,還請趙翁不要再對第三個人講。”


    “不敢不敢。”


    “我就不送趙翁了。請。”她抬手就把趙翁給請走了。


    祝纓做了福祿縣令就不可能不管獠人,但是眼下還不是時候,她得先把秋稅收上來,入庫。將要上繳的部分撥出,餘下的都是縣裏留存。上繳的部分也分幾類,朝廷、州、府都得指望著下麵收的糧食吃飯呢。


    本州地處偏遠,所以是縣匯總到府、府再匯總到州,由州裏統一安排。一部分按照朝廷的指令就近發放給駐軍等食用,另一部分存儲起來作為州、府的日用。由於離京太遠,所以本州的糧草不是必須運到京城,而是視情況,有的年景輸京,有的年景在南方一座水陸交通都很便利的大城附近的糧倉囤積,以備不時之需。


    祝纓踩著福祿縣要繳的最低標準往上繳了糧食,她親自押運去府城,府衙辦交割。府中那位上司十分挽留:“小祝啊,你與我一同去州府吧。”


    祝纓道:“這有什麽講究嗎?我年輕,又不會說話、又不會辦事兒,別再說錯了話,給您惹麻煩。”


    不不不,我就是要你這個大-麻-煩!


    每逢繳納,都是讓人頭疼的一件事兒!別的府還好,人家有正式的知府,他隻是個暫代的副職。完糧入庫的時候,管倉庫的小頭目都敢為難他!祝纓就不一樣了,福祿縣令的威名如今本州官場上都知道了!


    有祝纓在,受到的刁難必然會少許多。


    祝纓知道上司的意思,但她不是很想接這個茬兒,上司也沒對她有多麽的好,她也不想為上官白得罪人。上司無奈,隻得把實情合盤托出:“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祝纓問道:“閻王果真好見?”


    上司幹咳兩聲,看著像要昏倒的樣子,說:“難難,哪個都難。”


    祝纓道:“我道什麽,原來是為了這個事兒?!這有何難?你們就是太斯文了!依著我,他要不收,我就不給了!上繳給朝廷的糧,我親自押到京城去!”


    “這這這……”


    祝纓道:“您隻要帶了我去,不是得罪人也是得罪人了,還有什麽好忌諱的呢?大不了,將為難您的人吊穀倉上蕩秋千玩兒。”


    上司道:“這如何使得?”


    “得,我還是跟您去一趟吧。”


    “罷罷罷,我還是自己去吧。”


    祝纓道:“聽您這麽一說,我還是親自去吧,還要拿到他們親手寫的條子,不然我怕日後又要牽扯不清了。”


    她押著糧車,帶著上司,一氣到了州城。州城裏各府縣都在往這裏運糧,晚上燈籠火把,景象十分壯觀。


    收糧入庫是很講究天時的,萬一不巧下場雨下來,很容易就有損耗,到時候還得著落在各縣身上補繳。每當此時,收糧官員就會索要賄賂。一是為了糧食的成色、重量,二就是為了這個時間。


    有的人運氣不好,可能要多耗一倍的時間來排隊,後到的人糧都入庫了,還沒輪到他,這段時間人吃馬嚼,再有擔心糧食出問題,真是一種折磨。


    問就是單子上是這麽排的。


    所謂現官不如現管,祝纓初到州城時連州府裏的九品官都送了禮,就是為了防著這種情況。真遇著了的時候,九品官都能為難死五品官。可惜她跟魯刺史不和,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祝纓到了州城外麵,將糧車停下,自己提了禮物先從魯刺史送起,一遞一遞送過去。都是些尋常的禮物,也不名貴,都是土產,態度卻是十分的客氣。魯刺史也接見了她,問她今天收成如何。


    祝纓道:“勞大人惦記,有您關懷,福祿縣今年收成尚可,再沒欠租了。”


    魯刺史道:“年輕人就是不同凡響啊!糧呢?”


    “在城外。下官看著糧車的隊伍挺長的,就先來拜見上官。”


    “哦,那你要多等著時日啦。今年豐收,糧倉仿佛不夠。”


    祝纓道:“大人何必犯愁?隻要本州自留的錢糧夠了,上繳朝廷的那些何必再入州庫,就地轉而北上不就行了?還省了倉儲的事兒。隻要您批了,下官現在就押糧入京。您這兒要是還有等不及的,下官一並給他們押上京。”


    魯刺史道:“胡鬧!這如何使得?”


    “怎麽使不得?您放心,做下官的就是不能叫上官為難,下官這就回去準備!告辭。”


    魯刺史氣得打了個哆嗦,派人去將收糧官叫過來。


    收糧官也是倒了大黴了,他一年裏權柄最大的也就是這個時候,而且耍這個威風也是大家默認默許了的,他得了好處,也會上下打點。不知道刺史大人今年抽的什麽風!


    魯刺史也很冤枉,他知道糧倉裏會有種種小瑕疵,也沒打算在這上頭為難祝纓,他都決定無視這個小王八蛋了!但是不合收糧那裏卡住了,祝纓又來試探他。


    祝纓這貨精得像個鬼,早知道已經得罪了自己,現在遇到這件事,一定要記在自己的頭上。這小王八蛋,送得出祥瑞,枷得了無賴,鬼知道這個小王八蛋接下來會幹什麽?真押糧入京也說不定!


    魯刺史一個生氣,問了收糧官一個濫用職權,將這貨給收押了,不日解遞進京問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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