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些操勞,正在休息。”


    一邊說著,一行人到了趙宅。趙灃又出來迎接,趙娘子和蘇媛也出來,蘇媛此時又是一身男裝,變成蘇鳴鸞了。


    祝纓道:“阿姐。”


    趙娘子道:“可算來了!”


    祝纓順手將一枚珍珠串起的肩飾掛在了她的肩上,說:“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趙灃命趙蘇安置一行人,祝纓道:“阿姐,這是丁校尉,新到咱們這兒來駐兵的。”


    趙娘子道:“咦?”她知道丁校尉,但是為什麽他會來西鄉?


    丁校尉上前一抱拳:“娘子放心,以後開榷場我就過來,包管不會再出命案了。”心道,縣令大人這第二個姐姐了,等會兒不會再冒出一個來吧?


    幾人才進大門阿蘇洞主就被那位“樹兄”攙著走了過來,兄弟相見,又是一番問候,祝纓看阿蘇洞主比上次更加衰弱了,臉色尤其的不好,說:“大哥這是累著了嗎?快些去休息吧。”


    阿蘇洞主道:“這事兒我得親自過來同你解釋才好!”


    他比較著急,兒子魯莽,跟利基族繼續打得亂七八糟,反而是女兒安靜發展,又同他講要學種麥子之類。搶擄、打獵等的收獲是不固定的,風險也高,耕種以前產量低,無法完全依賴,風險有時候也不低。如果產量高了又穩定,阿蘇洞主還是希望自己的部族可以穩定、持續地發展。


    他也在思索著朝廷敕封的事兒,他希望,以後是自己家擇出一個好的繼承人向朝廷申請,朝廷批複。即,敕封可以,你不能代我決定。


    有了敕封,哪怕像祝纓隱約提及的,要交一點稅,但這樣背後有朝廷,他也覺得安穩。如此便可子子孫孫、長長久久。


    這樣的局麵他可不想敗壞了!


    好在祝纓是個還可以講道理的人,希望她不會因為“瑛族殺了百姓商人”就悍然認為是兩族之爭。


    祝纓一開口就給他吃了顆定心丸:“一場尋常凶案,你怎麽還當成件大事來辦了?”


    阿蘇洞主道:“隻怕別人不這麽想。又要說什麽不是一族的人,流著不一樣的血,總不是一條心了。”


    那肯定是有的,不過當著她的麵大家不太敢說罷了。


    祝纓道:“我既然來了,就與大哥將這件事辦好,也為以後的事情做個樣子,怎麽樣?”


    阿蘇洞主不顧勞累,道:“你說,要怎麽弄個樣子?”


    祝纓道:“大哥已然稱臣,咱們就是自己人了,怎麽樣?”


    “好!那個混蛋我已經帶來了!”


    祝纓道:“且慢,還沒說完,姐夫,咱們進去說吧。”


    趙灃道:“席麵已經擺下了,請!”


    一行人入內,又不開始談正事了,丁校尉等人也都在趙灃的田莊裏安頓了下來,吃酒的時候也叫上了他們。


    阿蘇洞主和祝纓都不喝酒,兩人看著下麵推杯換盞,自己卻交談了起來。祝纓道:“我知道,肥了這個就要瘦了那個,虧得姐夫心寬,沒有與我計較,他也有虧損的。”


    阿蘇洞主道:“你上一回說的那個話,現在才顯出道理來了。隻可惜我不能為了他一個人、一家人吃得滿嘴油,就鎖著一整個寨子隻經他的手來交易。這個你放心,我絕不更改主意。”


    祝纓道:“其實你照著原來的樣子過活,也能求了敕封,你的日子也是不會差的,不過底下的人過得苦些,奴隸更苦些罷了。”


    阿蘇洞主道:“想過了。有時也想放棄的。可我這一鬆手,後代怎麽辦呢?你沒有壞心,下一個像你這樣聰明的人就不一定了。就算害死我阿爸、兄弟的那個人,他也是很聰明的。過一陣兒來這麽一個,我們就像外麵種的花,年年被剪葉子嗎?剪了,再長,再長,再剪。唉……所以我選小妹。”


    祝纓點點頭:“大哥助我功成,我也要為大哥著想。大哥看,一個案子,寨子裏與縣裏的判法就不一樣,咱們是不是商量一下,定個準星?大哥家事事心裏有數,是不是給它寫下來,不然以後事事依著朝廷律法恐怕有些事大哥也不太方便的。”


    阿蘇洞主驚疑地看著她,祝纓知道他的意思,不寫下來不公布,就是天威難測,寫下來就跟朝廷似的,有人敢跟皇帝理論兩句勸諫了,她解釋道:“咱可以不告訴別人,自家人心裏得有個底,跟朝廷說話也得有個譜,譬如……”


    她輕聲在阿蘇洞主耳邊說:“寫下來,告訴朝廷,小妹當家是有瑛族的法可依的——至於法怎麽寫,在咱們。寫了就是定了。”


    第168章 定律


    阿蘇洞主的眼神變了,他從未想過要“寫下”什麽法典之類的,奇霞族連文字也沒有,哪來的法典?且什麽都要寫下來跟那個朝廷請示,一件兩件還罷了,越來越多實在讓人有些厭煩與猜疑。


    祝纓看他的臉色,不慌不忙地又加了一句:“小妹不是已經會寫了麽?你讓她來寫就是了。”


    阿蘇洞主心中懷疑的火苗又被壓了下去一點,他點點頭,說:“我再想想。”


    這一天直到宴會結束,祝纓也沒有再提這件事情。


    宴會結束,有些人明知道還有一件事沒辦完仍然是微醺,祝纓滴酒未沾,先去看望了市令。


    市令接了這個差使之後兢兢業業,沒想到天降橫禍,被趙家安排在客房裏休息,身上的傷口也疼。想到接下來會有一段時間也不能再主持集市,他的心也痛——他幹這個活也能得一些小小的好處,這下一養傷可就沒了。


    臥房的門被推開,趙蘇先露了個腦袋,進屋後往一旁一閃,祝纓就踱了進來。市令掙紮著起身:“大人!”


    祝纓道:“你有傷在身,快躺下,咱們慢慢說話。”


    她先問了市令的傷勢如何,感覺如何,市令道:“挨了兩刀,揀回一條命來。”


    祝纓又問他當時的情狀,市令道:“本來一切都好好的,交易也順利。交易過許多次了,以往也有些爭執成色、打架鬥毆的,都是常見的,哪裏的市集都有這樣的事兒。這一回不一樣,以小人的淺見,他們就是衝著殺人來的。揀的是市集裏的幾個大戶,特意挑的才能殺得這麽準。”


    “你從頭看到尾了?”


    “他們縱馬入市就驚起了人,小人忙趕過去時,他們已然殺傷兩人了,小人去阻攔也受了傷。”


    祝纓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你看到凶手了嗎?”


    “看到了三個人,都騎馬,品字殺入,”市令很肯定地說,“後來趙郎君也趕到了,大家夥兒一道動手,拿下了兩個,還有一個從馬上跳到屋頂上逃躥了。”


    “謔!還挺能耐呢?”祝纓嘖了一聲,“你安心養傷,這是公傷,給你一個月的假,俸祿照拿,我另給你兩貫湯藥費。好好養傷,榷場還是你更熟悉些,早些養好傷早些回來。”


    “大人的大恩大德,小人感銘五內。”


    市令想要起身來送,祝纓道:“你別動了,這下能安心養傷了吧?”


    “多謝大人。”


    祝纓沒有多做停留便離開了他這裏,又讓趙蘇帶路先去看了停屍的地方。此時除了當場死亡的,又有傷重不治的,屋子裏已有了四具屍體,都蓋著白布。


    祝纓掀開了覆屍的白布,四個人裏有三個她都有印象,開榷場是需要商人的,大商人她都見過。三個人裏有兩個是本地人,一個是鄰縣的。他們的衣飾也並不很華貴,窮地方的大商人,華貴也很有限。祝纓仔細查看了他們的傷口,凶手下手時一點猶豫也沒有,無論砍的是什麽地方,刀痕都很果決。


    祝纓問道:“他們的貨物、隨從都在哪裏?”


    趙蘇忙說:“市令受傷,家父當時命人維持秩序,大部分人都叫在榷場內不要動了,也有幾個人被嚇跑了。死者的貨物都封存了,他們的隨從也都在一處安置了。”


    祝纓道:“走,再去看看傷者。”


    趙蘇道:“在這邊。”


    他們父子處理這件突發的案件很有章法,祝纓還是比較滿意的,同他一道又去撫慰傷者。比起死者的安靜,傷者哭聲震天:“大人!我就知道大人不會不管我們的!”


    剛才聽著那邊宴會的聲音,傷者內心既淒慘又灰敗,待祝纓過來他們方覺得縣令一如既往。祝纓向來不喝酒,身上也沒酒味,更不是打著酒嗝來看他們,這就更讓人覺得她確實是個好官。她不讓傷者揭開傷口,說:“包紮好了就不要動了。安心養傷,我會給你們一個交代的。吃得怎麽樣?”


    傷者道:“有吃有喝的,還好,還好。”


    祝纓又問趙蘇:“他們的貨物也封存了嗎?”


    趙蘇道:“是,都派人看管了。”


    祝纓看完了他們,又往榷場去看望受到驚嚇的商賈。官府經營的榷場,都有號牌,各有攤位。時值夏秋之交,天氣仍然很熱,他們就住在這裏也不嫌寒冷。祝纓打著火把,一間一間看過去,看到一張張緊張焦慮的臉。人們漸漸聚集,有人隻知道叫:“大人。”也有人詢問出了什麽事,還有人說“冤枉”的。


    祝纓大聲說:“榷場裏出了命案,人命關天,各位是證人,我要多留你們幾天!這幾日都不要胡亂走動,會不時來詢問案情。縣裏已調來了丁校尉帶兵前來,以後榷場會有兵士保護!不日就會有一個結果,不會耽誤大家的正事的。”


    底下嗡嗡地議論紛紛,祝纓知道,根子還得是案子,隻有把案子辦得漂亮了,把案子辦成個普通的貿易糾紛才能不引起更大的動亂,才能把榷場繼續開下去,也才能與阿蘇家繼續交好。


    她又安撫眾商人:“都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麵的人,稍安毋躁,我要挨個詢問。”


    有個具體的步驟比虛言保證可信得多,商人們慢慢退回自己的地方休息了。祝纓先把榷場轉了一圈,打著許多火把到了案發現場,大商人分屬不同的鋪子,她逐一往鋪子前查看。榷場是泥土地,鮮血滲到了泥土裏,暗夜之中成了黑色。腳印還能辨認出一些,也有馬蹄印。


    三匹馬,沒有遲疑就衝鋪子動手,結合屍身的狀況,是踩好點了的。


    謀殺。


    祝纓摒掉一切從趙灃等人那裏聽來的信息,隻以自己的眼睛來看,也是這個結論。


    再看人的痕跡,商人顯然是事出突然沒有能夠很快的反應過來,他們才移動了兩、三步就被追上了,還有人滑倒了,地上留下了長長的滑倒的印痕。有人圍了上來,將他們扶起,像是他們的隨從。


    榷場裏有人試圖阻攔,猶豫了一下又閃開了。凶手行凶完之後沒有馬上逃跑,又開始砍殺,根據血跡就能推斷出他們邊砍邊走的路徑。


    趙灃帶人趕了過來,在離鋪子比較遠的地方攔下了其中兩人,這兩人是一前一後被攔下的,另一人棄了馬。她還看到了市令的足印,是攔在了一匹馬的前麵,又斜向倒去。


    祝纓一手打著火把,一手扶著梯子,站在梯子上觀察了一下最後一名凶手逃走時走的房頂。避開足印爬上房頂,照著房頂瓦上的極淺的足印,看到人跳了幾個房頂之後躍下了榷場的柵欄,跑了。


    她把這一切都看完,確認了三名凶手的身份,裏麵應該沒有趙蘇的那個“阿渾舅舅”。她在寨子裏見過阿渾,此人是個靈活的胖子,靈活是指他的表情,是所有人裏與祝纓說話比較親切的那一個。如果三人都是他的奴隸的話,他是主使的嫌疑就很大了。


    往市令、趙灃等人休息的屋裏坐了,祝纓命童波去找人:“今晚先問五個人。”


    五人裏就有一個是祝纓在縣城閑逛時見過的,她叫出了這人的名字:“王四,你是頭一回過來嗎?”


    王四哭喪著臉道:“大人!我冤呐!”他一身布衣,肘上還打著補丁。商人也是有貧有富,並非所有人都是豪富,有小商小販好容易得了一張入場券就遇到這樣的事,見祝纓能叫出他的名字,眼淚也下來了。


    祝纓道:“莫哭,說說你都看到了什麽?”


    王四啥都沒看到:“他們有蹭著大戶的鋪子揀些買賣的,小人是新來的,也靠不上前,幸虧這樣才沒叫人砍人。小人就隻看到幾條馬腿從眼前刮過。”


    祝纓又安撫了他兩句,接著傳下一個。


    問完五個人,她才離開榷場,路上,她對趙蘇道:“事情處置得當,你們辦得不錯。”


    趙蘇一點也不高興,道:“終究還是出事了。”


    祝纓道:“應該的。這可也算寨子的變法了,哪裏變法不得出點事?下回有人砍我也不一定。我倒寧願有人來砍我了,沒的弄這些人做甚?這件事在你這兒就算結了,你甭管了。這都七月了,眼看收了麥子,就得完糧入庫、送糧入京。你的功課怎麽樣了?”


    “啊?哦!案子……”


    “功課,”祝纓提醒道,“你要趕在明年入學,最近就得動身了,不得先適應一下京城麽?去了京城也不必拜訪什麽人,先看京城。”


    “是。”


    祝纓道:“京城繁華,一擲千金的有,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也有,有好人也有壞人,自己掂量。”


    “是。”


    “要是帶仆人呢,頂好讓他懂些官話。”


    “是。”


    兩人一麵走一麵說,祝纓說一句,趙蘇記一句,末了,祝纓說:“案子結了你跟我縣城,我再給你準備些東西。”


    “義父。”


    “去吧。”


    …………


    趙蘇將祝纓送回客房,自己去尋趙灃,說了剛才的事兒。趙灃一顆心放回了肚裏,道:“不愧是大人!”差點沒心再管案子的事兒,琢磨怎麽給兒子打點行裝了。錢是要的,禦寒的衣物當然也要,還有仆人,一定得是忠仆!


    這邊父子倆忙忙碌碌,那邊阿蘇洞主父女也沒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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