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大人,大人初來乍到可經不住一直這麽出錯兒。”


    “假裝一下。”


    董先生道:“那我想想。哎,有了!咱們假裝爭執一畝田要多少種子,爭吵一番,官司打到他麵前,他不聽也得聽了。”


    祝纓又與董先生做了個局,兩下扯皮,你漫天要價,我坐地還錢。董先生獅子大開口,說五百石不能再少了,祝纓就給他還到了二十石。兩人吵到了冷雲麵前,冷雲有點傻眼,祝纓的能力他是知道的,董先生的能力這些日子他也看到了,聽誰的?


    他隻好親自查了一些農書,硬著頭皮看了一點,隻挑一畝田要多少種子那一行看。翻完了,又召老農來問。老農說的是方言還不會官話,刺史府一個小吏充作翻譯。最後說出來的是一個比祝纓的多、比董先生少的數目。


    冷雲高坐主座,將二人召了來,問道:“我一向信任你們,你們就這麽虛應故事的?”


    他一張白晳的臉一板,真有古樂府裏稱頌那等威嚴美男子的樣子。祝纓道:“大人,這可不是虛應。”


    “還敢狡辯?!你們誤差這麽多!”


    祝纓道:“下官在戶部與冼侍郎及諸郎中討價還價的時候,他們殺價比這個還狠呢!”


    董先生也說:“大人,要一說就成,得是有默契的。要麽雙方都是君子,都照實情來辦,自然沒有爭執。要麽雙方串通了的,就更沒爭執了。在下與祝大人,咳咳,以前與人爭習慣了,咳咳,忘了在大人這裏不用這樣爭執的。”


    兩人演了一個小故事,給冷雲灌了點知識,冷雲這才轉了臉色:“不要空耗功夫了,你們就定個數目出來。”


    二人參照了老農的經驗,定了一個稍高一點的數目。冷雲道:“這樣才好。你那會館,怎麽樣了?”


    祝纓應付他的同時沒耽誤同鄉會館的事兒,這個不用自己買地建房,是在一個半偏不偏的地方,租了個半大不大的院子,打掃一下,也不特別的修飾,隻收拾幹淨,就算開始了。州城房價不如京城,仍然算貴的,錢不能都砸在這個上麵,所以不買隻租,等寬裕了再考慮買。


    祝纓對冷雲道:“就差一個匾了,還得請大人題個字。”


    冷雲笑道:“這個好辦。”


    官員給人題字收取潤筆也是一種能明說的收入,這個事兒冷雲是知道的,不過他沒打算收祝纓的錢。祝纓給他出力了,他肚裏有數,但是又不說出來,寫一個“福祿縣同鄉會館”的橫幅交給祝纓,看祝纓接下來要幹什麽。


    祝纓收了橫幅,回去找人做個匾,又派了小吳引著張翁等三人到刺史府去送潤筆。這筆款子是走的公賬,日後由會館的收益裏扣除。一切都以同鄉會館的名義,福祿縣衙此時又假裝自己沒有參與了。


    冷雲看到送了錢來,又不收了,笑罵一句:“弄這個鬼!誰缺他這點錢了?他現在很富了麽?拿回去。”


    張翁等人哪裏敢帶回去,隻當大人是說場麵話,一定得要是堅定拒絕,最後“不得已”才收下。


    小吳涎著臉求冷雲:“大人,這是您該得的,您要不收,回去我們大人說我不會辦事兒,給我趕回去可怎麽是好?您就可憐可憐小人吧。”


    冷雲堅持不收:“少裝可憐相兒!來人,送他們回去,給三郎捎個信兒,開張的時候我要去看一看。”


    冷雲這一個月極少出去閑逛,這回雖換了便服,仍是被不少人圍觀了。他個頭比祝纓還高一點,無論衣飾還是隨從都比祝纓顯得高貴許多,又是一個威嚴的須眉男兒,也被婦女吃吃笑著圍觀。


    她們說的話他也聽不懂,在會館前下了馬,姿勢頗為瀟灑,人群裏有幾聲女人的讚美。聽到的人都笑了,冷雲打量著地方,本想點評一句“太偏,還小”,見此情況先問祝纓:“你們笑什麽?她們說的什麽?”


    祝纓是故意笑的,別人忍不住,她是一向不會大喜大悲的,笑著說:“說你長得好看。”


    “騙我?”


    “沒照過鏡子麽?好不好看的,你心裏不清楚?”


    “真的?”


    “說真話您又不信,您這長相,但凡老天爺說祂青睞我,我一照鏡子再看看您,就得跟老天爺回一句:騙子!”


    冷雲憋不住也笑了,說:“你又促狹了!”


    祝纓道:“我促狹的時候不這樣兒,倒是您,聽不清方言是有些不方便的。小吳!”


    小吳趕緊上前,祝纓道:“他爹就是老吳。”


    “哎喲!小陶是他姐夫吧?那女監裏的……”


    小吳趕緊說:“那是小人的姐姐。”


    冷雲咧嘴一樂:“自己人呐?誒?不對!我見過你,那年過年你上京的,是不是?”


    小吳一咧嘴,人一飄,又趕緊站地上了:“是。小人到過府上,蒙大人們看在眼裏。”


    祝纓道:“借您一陣兒?”


    “行!”


    “到時候要還的,我還指著他幹活兒呢。”


    “小氣!”


    “我這兒還有一個曹昌,一個侯五,他們仨一塊兒過來的,把他們拆開,您自己說忍心不忍心?”


    冷雲倒抽一口冷氣,說:“你得再添幾個手下聽使的人了。”這二位他都見識過了,可怕。


    他收了小吳,講好到秋收後讓小吳再回福祿縣。


    祝纓沒跟他說要小吳排隊升官的事兒,小吳自己更是守口如瓶。


    祝纓這兒將冷雲應付好,又自行采買了些東西。往集市上一看,珍珠的價格降下了一點,連同寶石的價格也稍降了。臨行時,冷雲又送了些東西,因祝大和張仙姑提到北方的吃食不多見,他大方地分了他們一些食材,囑咐祝纓:“記著日子過來。”


    ……——


    祝纓州城之行收獲頗豐,父母比較滿意的是得到了不少東西,且冷雲看著雖然有了上官的譜兒,仍然是個熟悉的上官,也不拿捏人。


    祝纓滿意於冷雲有點底子,也願意幹點實事,還不算折騰。


    回到縣衙,祝纓對關丞道:“我把小吳留在刺史府一陣子,他的職事,讓童立和童波輪流暫代吧。”


    關丞道:“小吳還回來麽?如果回來,還要童立童波暫代,恐怕日後要有一番龍爭虎鬥了。”


    祝纓道:“無妨,我有安排。”


    “是。”


    關丞又匯報了這幾日的公務,都不是大事兒,將一疊公文交給曹昌捧著,自己退了出去。他一出去就找到了林翁,林翁之前塞了他紅包,央他祝纓一回來就告訴自己一聲。縣城就這麽大一點兒,祝纓一回來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不用額外打聽,關丞不知道林翁為什麽要白送他錢,白送的,不收白不收。


    關丞也通知了林翁一聲。


    林翁得到消息就告訴了女婿黃十二郎:“大人回來了,賢婿你……”


    黃十二郎道:“還請嶽父大人代為引薦。今天大人才回來,必是旅途勞累,回來又有公務。我想緩個兩三日再拜訪,您看怎麽樣?”


    女婿懂事,林翁自然欣慰,他還以為是自己這些天勸導起了作用,道:“好。”


    三天後,林翁到縣衙投帖求見祝纓。又說了女婿的事兒,把女婿的來曆說了,請求祝纓可以見他女婿一麵。


    祝纓心裏劃拉了一下行程,道:“那就後天吧。”


    “是。”


    林翁從縣衙出來馬不停蹄地回家告訴女婿這個好消息,就見家門口又是一長串的正在卸車,都是黃十二郎的家當。黃十二郎要入籍,要與縣令攀交情,確需長住,他已經在物色購置新居了。


    回來一講,黃十二郎也很高興,又擺酒招待嶽父以示感謝。


    過了兩天,林翁起了個大早,想再次叮囑女婿要懂禮貌。


    哪知黃十二郎起得比他還早,身後跟著個管事的,管事手裏捧著拜帖、禮單,更有十幾個小廝,抬著禮物擔子跟在後麵。


    林翁道:“賢婿這是?”


    黃十二郎道:“去拜見縣令大人呀。”


    真是懂事啊!


    林翁引了黃十二郎到了縣衙,從偏門入,在花廳裏見。祝纓不故意為難人,林翁見了祝纓長揖為禮,道:“大人,這就是小婿,黃家十二郎。”


    祝纓掃了黃十二郎一眼,黃十二郎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草民黃十二,拜見縣令大人。大人萬安。”


    又老老實實磕了個頭。


    第181章 請托


    祝纓眨眨眼,看著突然矮了一截的黃十二郎,心道:必有故事。


    她知道黃十二郎這個人。林翁是本地鄉紳,祝纓對本地鄉紳的家族、姻親早就有所掌握,由於黃十二郎是思城縣人,她從未親見過黃十二郎,今日一見,與眾人口中描述的倒也差不太多。


    黃十二郎所擁有的田地、財富是鄰近的福祿縣鄉紳們也知道的,祝纓掌握本地鄉紳的情況有幾個途徑,一是戶籍、二是縣衙官吏、三是街巷走訪,此外還有本地其他士紳的描述。趙蘇也對她說過一些,顧同更是不問就會多講,還有常寡婦等人也是經常向她提供情報。


    他們都見過黃十二郎幾麵,此人在他們的口中並不全是個正麵的角色,趙蘇嫌其貪暴,顧同說他看起來爽快實則傲慢,常寡婦更是討厭他,說他荒淫。


    今日一見,她又看出了更多的東西。這個黃十二郎家境比起林翁顯然要好很多,看起來也沒吃過什麽虧,至少是沒受到過很大的教訓。他盛裝打扮,穿著綢衫,佩著金玉的佩品。有幾樣的樣式還是州城現在比較流行的。


    眉眼之間有一種隱藏得很好的狡猾。矮胖的身材讓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有點和氣,仿佛不會害人一般。


    祝纓停頓了一下,道:“不必行此大禮,還請起身。”她沒有故作熱絡地上來攙扶,鄰縣人這麽樣來拜見她,有故事!


    她示意項樂將人扶起,又對林翁說:“林翁也坐吧。”


    林翁打從清早就被女婿接二連三地送驚喜,剛才黃十二郎那麽一跪,林翁背上一緊:他怎麽跪下了?對哦!以民見官,是得跪下的。


    林翁的冷汗接著下來了,有點抱怨女婿這個大禮行的!這不是襯著他這個嶽父不懂禮數,對縣令不尊重嗎?!祝縣令是個什麽人?他確實是個勤政愛民的好官,也肯吃苦也不盤剝百姓,腦子很好使但是不拿聰明勁兒往折騰人上使。


    但是!有腦子,眼裏揉不得砂子。要是因為黃十二郎這樣讓祝縣令覺得大家不夠尊重縣令大人……當官的最忌諱的就是別人不把他放到眼裏。


    林翁的心抖了一下。


    祝纓沒往林翁擔心的方向想,她在福祿縣對這方麵沒什麽特別的要求,百姓無論貧富,見了她能長揖作個禮,又或者叉手為禮,隻要動作別太敷衍,她並不強求人見了她必得跪下。隻不過鄉紳富戶有底氣,正式場合大日子偶爾一跪,日常見麵就是作揖、叉手。而貧戶底氣不足,見了她的時候多有下跪的。越是家裏窮的、身份低的,見了她就越容易跪下。


    她不太相信黃十二郎是習慣給縣令下跪的人,她現在是官,以前是朱家村排擠的小神棍,家鄉也見過不少財主、從財主手裏賺了不少飯錢。無論是哪一方麵的經驗來看,黃十二郎這般作派都不大對勁兒。


    再看林翁的表情,祝纓越發覺得其中有詐。她見林翁沒動,又喚了林翁一聲:“林翁?”


    林翁如夢如醒,托辭道:“大人,請恕草民老邁遲緩。”


    他慢吞吞地坐在女婿的前一個位子上,座前多看了女婿一眼。如果不是在祝纓麵前,林翁必要問女婿一句:何前倨而後恭也?


    你到底是為什麽呀?你這不是坑我們嗎?


    黃十二郎臉上卻一直掛著適宜的笑,伸出手來虛扶了他一下:“嶽父大人坐好。”


    林翁坐下之後,連原本想好的詞兒都短暫地忘了,支吾兩聲,道:“大人,小婿聽聞了大人的事跡,十分的景仰……”


    他先替女婿又說了一篇場麵話,祝纓耐心聽著,到林翁開始結巴重複字詞的時候,說:“你今天這麽客套,一定有緣故,直說吧。”


    林翁仍然躊躇,他不知道自己將女婿引了來到底是對是錯。祝縣令還不知道黃十二郎在家宴上說的那些個砍頭話,林翁有點擔心他會繼續捅簍子。不知道應不應該後悔答應了女婿。


    祝纓幹脆問黃十二郎:“十二郎有事,不如自己講。”


    黃十二郎欠欠身,道:“大人吩咐了,草民就大膽說了。草民想將戶籍遷到福祿縣來。”


    “哦?”祝纓挑眉,她萬沒想到黃十二郎會有這樣的請求。


    地方官的考核,一是錢糧二是人口,就是種糧、招人。人口的繁衍是有時間要求的,且不說一個人從嬰兒長到成年要多長時間、多麽容易死掉,就算是簡單的“生下來”,都不是一年半載能完成的——首先得配好一對男女,才能接著談“生育”。


    所以能夠招來外地人移居入籍,也是地方官應付考核的一個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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