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同道:“你就這麽回唄。”


    “行。”


    林八郎對姐夫黃十二郎沒半分真心,關係黃十二郎的官司他回家對親爹也是胡亂應付了事。更以為姐夫就該被縣令好好教訓一頓!憑什麽別人都能挨打。就他姐夫不會挨?


    巧了,顧同也不喜歡黃十二郎。兩人都很敷衍應付,套好了詞兒各自散去。


    顧同應付了完林八郎,心裏也有吃不準的事,想問問祝纓這事兒想如何收場,怎麽跟思城縣交涉。


    他一向行動迅速,扭頭就跑到了縣衙,見祝纓依舊如常他又不敢開口了。往前邁了半步又收回了腳。


    祝纓看了一眼顧同的動作就知道他心中有事,點點桌麵說:“有話就說。”


    顧問湊上前,問道:“老師,您要怎麽處置黃十二郎呢?”


    祝纓道:“來了證據如法而斷嘛。”


    “也太慢了。”


    “嗯。這事兒啊,得扯皮。”


    “啊?思城縣?”


    祝纓點點頭:“原告是思城縣的人,事情發生在思城縣,且有得磨呢。”


    自己猜中了,顧同卻一點也不高興:“世上怎麽會這麽多不要臉的人?真是枉為士紳!”


    黃十二郎算什麽“士”啊?祝纓都想笑。黃家連個官身都沒有呢。


    祝纓道:“你怎麽耷拉著個臉?”


    顧同道:“還有思城縣,他的心裏沒有百姓嗎?!不用說,一定被買通了。”


    祝纓道:“裘縣令雖然不是什麽能臣幹吏正人君子,倒也不是個貪暴的人。”


    “平庸。”顧同小聲詆毀別縣的縣令。


    祝纓道:“天下哪有那麽多的聖人賢者?大家夥兒都是平常人。”


    顧同道:“老師就不一樣!老師不肯收黃十二郎的貴重禮物,咱們都看在眼裏,都說老師是個真正的君子!跟王相公一樣。”


    祝纓道:“禮物我也是收的。”


    “那也跟他們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了?”


    顧同皺眉思索:“您心裏有天下蒼生。”


    天下蒼生?祝纓想,那是什麽鬼?


    她搖搖頭,低頭繼續處理手上的活兒,這件案子不但原、被告的籍貫涉及兩縣,哪怕是斷了案,還有一個執行的問題。兩家的家產大部分都在思城縣,她得怎麽幹到思城縣的境內?


    跟裘縣令扯皮是一定的,兩人到南府上司那兒說不定還得打打嘴仗,要是不能照自己的想法來,祝纓甚至做好了一路官司打到冷雲那裏的準備。今年六月三十,大家都得去刺史府裏報到。


    所以思城縣辦事慢是好事!


    得拖到六月末呢,思城縣的裘縣令這麽配合,祝纓都想請他吃飯了。


    顧同來說了一通,最想知道的反而沒來得及問,看祝纓這個樣子,他又不好意思再打擾。躊躇間,童波捏著一份公文近來:“大人,思城縣回函。”


    顧同趕緊去接了,再雙手捧到祝纓麵前。祝纓接了,拆開一看,上麵寫著:兩縣互不統屬,福祿縣要檔案思城縣沒有給的依據,不如把案子移交思城縣。


    扯皮,開始了。


    第185章 準備


    祝纓看完了公文,核對了上麵的印鑒,將文書放到一邊,問童波:“童立呢?”


    童波道:“就在外頭。”


    童立沒辦好差使,自覺丟人蹩在門外不敢進來。


    祝纓道:“都到這會兒了,還害的什麽羞?你去把他揪了來,我有話要問他。”


    童波沒能從祝纓臉上看出是喜是怒,帶點對兄弟的擔心,應道:“是。”


    他出了門,童立縮在一根柱子後麵對他招手,童波走了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肩膀道:“快進去回話吧。”


    “大人生氣沒有?”


    童波道:“我能看出來大人在想什麽我就是大人了。少囉嗦,快去!”


    童立知不能免,硬著頭皮進了簽押房,當地一跪:“大人。”


    祝纓垂下眼來看他,道:“甭耽誤功夫,起來把事兒回了再去哭吧。”


    童立爬了起來,道:“小人給大人丟臉了,差使沒辦好,叫人給趕了回來。”


    “從頭說。”


    童立道:“小人領了差使不敢耽誤,兩天就趕到了。到的時候不巧,他們早落衙了!說起這個就叫人生氣,他們後半晌就不幹正事了!小人到的時候,尋思著先去投遞文書,第二天再去打聽回信,哪知到了思城縣衙,他們已經關門了!真是叫人不敢信!咱們幹到什麽時候,他們幹到什麽時候?”


    祝纓道:“說正事兒。”


    童立道:“小人隻好找了個宿頭,第二天一早飯也沒來得及吃就趕了過去,到了那兒人家還沒開門兒呢!好到晌午的時候才打開門來,看小人是投遞公文的才叫小人進去。小人投了書信,他們接了,沒叫小人見著裘縣令,連他們縣丞也沒見著,出來個人叫小人回去等信兒。小人尋思,大人交待辦的事兒裏除了文書證據,還要帶李氏家人來,找人找東西是得費點兒功夫,就等著。哪知等了五天,文書沒找著著,人也沒見個影兒!”


    童立一肚子火,他在福祿縣幹慣了的,福祿縣衙的時間在祝纓看來已比在大理寺的時候寬鬆多了,架不住越是偏僻的地方越閑得慌。其時,許多衙門裏甚至不是要求每個人每天都應卯的。福祿縣以前還不如思城縣,在前任汪縣令的時候連縣令都不在縣裏,還有什麽規矩可言?


    福祿縣也是在祝纓到了之後才慢慢規矩起來的。她自己覺得寬鬆,在百姓、官吏眼裏她絕對稱得上是一個勤政愛民的極佳的官員了,官吏天天忙碌雖然也累,但是她給的錢糧多,幹活也能賺些好口碑,也就漸漸地習慣了。


    猛然間再與鄰縣打這等交道,童立就不適應了。往府裏、州裏遞公文都沒這麽磨蹭的,思城縣這是要上天!


    童立越說越火,越說越委屈:“小人左等不著、左等不著,跑去問,他們說在往上請示了,讓小人等。小人又等了三天,再去,說裘縣令有事,叫接著等。小人也不敢出門,就在客棧裏數蚊子……”


    他本來還想著到思城縣出公差,盤費又能報賬,等回信兒的時候到思城縣裏逛一逛,看看有無新鮮東西買一點回來。後來事情沒辦妥,連逛街也沒心情了,眼看著支領的盤費一天比一天少,雖不是自己的錢,看著也心慌。更不要提有心思買伴手禮回來了。


    “直等到三天前,他們那裏來了人招小人過去。小人以為人證物證都備妥了才花這麽長時間,哪知裘縣令說,‘事情我已知道了,你回去告訴你們大人,李氏是思城縣人,文書都是思城縣的文檔,不能就放出去了。看你辛苦,祝縣令又有文書,我回一封公文同他說清楚吧。’就把小人給趕回來了!”


    “是這樣啊。”


    “就是這樣的。這事兒哪有什麽難的?他們就是不肯給這個麵子,小人沒麵子不打緊,可恨他們連大人也不放在眼裏。這起子賊皮,就是欠打!也不愛護百姓,也不為朝廷用心辦事,真是可恨。”


    祝纓問道:“你也沒打聽一下黃十二與李大的風評了?”


    童立忙說:“小人打聽過了,李大麽,人都說他家強,唉,妹子養下了兒子,他以後不就是黃家的舅爺了?他們偏不。黃、黃十二郎,呃……都說是個厲害人物。”


    “怎麽個厲害法兒?”


    童立咳嗽了兩聲,道:“就,那樣的厲害,沒人敢惹。”


    祝纓輕笑一聲:“知道了。你去賬上把花銷報了,給你三天假,好好歇歇。”


    “是。”童立鬆了一口氣,又覺得大人真是個好人,雖然嚴厲,但不無故遷怒。


    祝纓道:“三天後你再跑趟思城縣。”


    童立的臉垮了下來:“啊?”


    祝纓安靜地看著他,童立背上一緊:“是。”他不敢再說什麽,深深一揖,倒退著出去。腳後跟兒一碰門框趕緊轉身跑了。


    …………


    顧同一直安靜地聽著,此時才上前試探地喚了一聲:“老師?”


    他心裏對裘縣令也有了點厭惡。之前見過一次裘縣令的,看著是個還算正常的中年人,不像是那等書也讀不全、道理也講不通但是因為有祖蔭或者是行賄又或是誰的門下、誰的裙帶之類才得以做官的糊塗蟲。


    哪知一打交道就這樣!


    顧同將同學林八郎的姐夫的消息拋到了腦後,他隻想一件事兒:“都這樣幹事兒,那朝廷還交給您廣種宿麥的差使,可怎麽辦好?”


    祝纓道:“這是兩碼事。”


    “那就是他故意的了?”顧同猶豫地猜測,“因為黃十二搬遷過來,覺得在您麵前沒了麵子,所以故意刁難?”


    祝纓道:“凡事,能互相推諉扯皮,就有它的道理。要是件斬釘截鐵的事兒,誰也沒得扯。誒?你不是轉明法科了麽?看不出來嗎?這案子我手鬆一鬆,也能落到思城縣手裏。他手鬆一鬆,就是我的了。這才扯得起來。”


    顧同道:“人都不在他那兒了,還爭的什麽?他在那兒這麽些年也沒見能辦得了黃十二,為什麽不索性移交給您?還不用他費力?哦!他收賄賂了!”


    祝纓道:“別把人想那麽簡單。”


    “那是?”


    祝纓道:“以後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兒,先別想,你隻管幹自己的事兒,照自己的意思來。辦著辦著,就能明白了。他幹他的,咱們幹咱們的。”


    “那現在?”


    祝纓道:“誰問你你都說不知道,等思城縣的信兒。”


    “是。可是裘縣令真的行嗎?他能幹好宿麥的事兒?”


    祝纓道:“他以前往朝廷繳的租稅可沒怎麽耽誤啊。稻米能種好,宿麥自然也能種好。反正也不用他親自下田。”


    在魯刺史的手下,光聽話不行、光能幹也不行,裘縣令起碼得能完成得了魯刺史下達的政令。就是之前的汪縣令,成天躲府城裏躲清閑,也是與本縣的“士紳”達成了一種平衡,關丞也能看守好這一縣。雖然有點“無為而治”,終歸是維持住了。


    顧同有點心急,暗道:這回我怎麽什麽都看不出來呢?


    這事兒的關鍵是他老師,他現在還沒本事從他老師身上看出端倪來。


    出了縣衙回家,家裏人問起,他就說:“我也不知道。”家人也不甚在意,雨水漸漸多了起來,家裏要趁下雨的季節再安排檢查糧倉,及時修補房頂等處漏雨、滲水的情況,也就沒再多問。


    第三天,顧同還沒睡醒,忽然覺得身上一痛,他從床上彈坐而起,隻見他祖父顧翁提著一根拐杖在打他。杖首雕著一隻鳥,顧翁終於滿了七十歲,也得到了一支鳩杖,現在就拿這杖打孫子。


    顧同要跳下床躲閃,不幸被單薄的夏被纏住了,顧翁的拐杖一點也不留情地打,顧同在床上連滾帶爬的:“嗷!幹嘛?!我又幹什麽了?我什麽都沒幹呀!”


    “胡說!我都知道了,童立都回來了,說思城縣那兒為難咱們這兒。回話的時候你就在場,你回家說你不知道!”


    祝纓讓顧同不要對外宣揚,她沒囑咐童立。童立受一番委屈,沒跑到集市門口擺張桌子說書已經很克製了,他隻是對同僚們破口大罵思城縣之無禮。跟街坊鄰居訴說思城縣真是混蛋!


    顧同白在這兒守口如瓶了。


    顧同道:“那算什麽進展?老師什麽都沒說呢。”


    “真的?”


    顧同撫著被打痛的傷:“當然啦!”


    顧翁將杖又重重地頓在地上,道:“對家裏要講實話!要是大人說,不許你說出來,你就直說,我們當然不會再問。你平白裝不知道,眼裏還有長輩嗎?”


    顧同坐回床上就差打滾了:“怎麽就為個外人打我啊?他們說什麽你們就信什麽啊?姓黃的幹咱們家什麽事兒啊?”


    顧翁道:“少給我裝瘋賣傻!你心裏得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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