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植有些猶豫:“教化之事……”


    祝纓道:“薑兄,倉廩實而知禮節嘛,我看我這兒,這是個什麽攤子?先吃飽了再說。人餓得狠了,是要出事的。”


    薑植道:“也罷。”心想,我若做事時,倒不可這麽拘泥於他的法子。


    那一邊,冷雲也將禮物給了藍德,又讓他給藍興帶個好。藍德道:“還是冷大人體恤我們。說起來祝大人辦事挺伶俐的,怎麽忽然糊塗了一下呢?”


    冷雲道:“那就是個死心眼兒。你看著他伶俐,其實呀,上官叫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那不是伶俐,就是‘要把事辦好’。沒說的,他就認個死理兒。”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不轉彎兒。要不王相公也不能看他順眼。”


    “我說呢?!”藍德大悟。


    冷雲又請藍德去刺史府坐坐,藍德道:“不敢不敢,還有欽命在身,我們要回去覆命了。”


    冷雲道:“我送送你們。”


    案子在思城縣就算了結了,主犯也殺了,其餘從犯死刑的得複核,然後不管在哪兒斬,也是秋後。不是死刑的,重刑也得複核,要打板子的早就打完了。賠償也發了,地也分了,裘縣令也不歸她管了。現在連藍、薑都要走了。


    祝纓似乎沒受到林氏的影響,也將奏本寫好,連同案情的詳述也寫了。冷雲不放心,必要看一看才肯罷休,祝纓遮住了前後文,隻讓他看一條:三個孩子未滿七歲,不過因為黃十二郎行為特別惡劣,所以沒官。


    冷雲道:“你這不判得挺好的嗎?”


    祝纓道:“我這頭放奴婢,那頭又添奴婢,真沒意思。”


    冷雲笑道:“怎麽犯起傻來了?怎麽可能沒有奴婢嘛!該放的放,該罰的罰,有賞有罰,才能轉得起來。”


    祝纓也輕笑著搖頭:“大人,秋收就要開始了!送天使的路上我看過了,已經能開鐮了。”


    冷雲跳了起來:“不得了!”


    第191章 迂直


    秋收是個緊箍咒,散漫如冷雲也不得不重視。他又不長於庶務,但是這又直接幹係到他的考核。


    冷雲不敢再耽擱了,他以前對播種、收獲之類的農時半懂不懂的,外放之後氣候又與京城完全不同,一切都是現學。他急急地催促著薛先生:“得趕緊回去啦!”


    薛先生已經在收拾行李了,他也知道自己的東家是個什麽樣的人物,秋收必是一關,在冷雲被催促再次趕往思城縣之前,他就在準備這個事了,冷雲不找他,他也要催著冷雲回去的。


    二人禮也送了,使者也糊弄完了,不等再歇就要趕回去。


    動身前,冷雲再次叮囑祝纓:“你別再弄那些好心啦!在大理寺的時候,你抄家就要放奴婢,到了這兒性子又不改的。就算想幹事兒,別跟陛下擰著來,記住了沒有?”


    他說這話的時候就帶上了刺史的威嚴。


    祝纓道:“奏本都遞上去了。我也是頭一回與宦官打這樣的交道,真是開了眼了,我記住了。”


    “還是京城好啊!”冷雲感慨,“離京城越遠,事情就越麻煩。秋收的事兒上點心!”


    他嘀嘀咕咕地走了。


    這樣的上司來過一回是不能讓他空手回去的,祝纓又給他備了一份禮,薛先生也是一份,再給冷雲的隨從們發紅包,最後將這些人送走。


    冷雲的人馬在天邊變成一道斜線的時候,祝纓轉過頭來,說:“咱們也回去吧。”


    她的口氣與平時無異,項安悄悄看了一眼哥哥,項樂對她搖搖頭,兩人無聲地跟在後麵。顧同、小吳這些日子一直忙前忙後的,都上前來關切地說:“大人/老師。”


    祝纓道:“沒事兒。”


    藍德這個反應有點出乎意料,送走他們之後,祝纓就回過味兒來了。宦官可不就隻能聽皇帝的嗎?


    她說:“咱們也該幹正事了。”


    …………


    一行人回到縣衙,不必看皇曆,隻要回來的路上左右瞥一瞥田地,就能知道秋收迫在眉睫了。有性子急的人八成已經在開幹了,無論春耕、秋收,都不必官員說:“開始。”才會開始的。官員要做的安排是一個整體的協調,譬如祝纓在福祿縣準備的糧倉之類。又或者是調協耕牛、用水等等。以及秋收期間的其他保障,還有朝廷極重視的——租稅。


    福祿縣那裏已成製度,大家都習慣了,祝纓暫且不過去也能轉得起來。思城縣這兒才大亂了一通,雖然提氣,氣勢卻不能代替細務。


    祝纓打算先把思城縣安排好了,盯兩天看著沒問題了,再回福祿縣去看看。


    她到縣衙,第一件卻是將縣衙內的官吏召集過來。如今思城縣衙仍然在職的前官吏隻有一個主簿、兩個倉督、一個市令。主簿是個與祁泰性格差不多的人,品級既低,性子又綿爛,混日子竟讓他安全混過了大案。兩個倉督是祝纓硬留下來的,考慮到了秋收,倉督這個活計須得有點經驗的人來幹,屬戴罪幹活。市令則是因為新近上任,還沒來得及犯什麽事兒。


    其餘包括衙役,大部分都是新近收招,手比較生,人品也未經檢驗,祝纓隻能靠“相麵”最後定下一些人。


    她將這些人召了來,道:“抬上來。”


    童立童波帶著人將幾隻沉重的箱子抬了出來,祝纓道:“都知道你們為什麽能進這大門、領這份餉嗎?”


    底下也有說:“是大人恩典。”的,也有說“是大人慧眼。”的。諸如此類。


    祝纓道:“因為你們的前任犯事完蛋了,才輪到的你們。你們要是也犯事,就輪到別人領餉了。衙役以前的俸祿我是知道的,不少,也不算太寬裕。關切你們的衣食,本該是衙門的事兒,這件事兒從今往後這事由衙門來接管了!


    醜話說在前頭,拿了我的錢,接下來再動歪腦筋,或暗中加租,或收取賄賂,或暗中盤剝,或買賣官司,貪贓枉法者。左手伸出來,剁左手,右手伸出來,剁右手,兩隻手捧的,兩隻手一塊兒剁!有瀆職懈怠的,二十板子,攆出去!”


    說完,將箱子打開。


    箱子滿是銅錢,在金秋的陽光下閃著誘人的光。


    祝纓道:“發吧。”


    她先給諸人按照等級發了錢,衙役們笑著捧了自己的錢。幾十號人發完了錢,祝纓道:“秋收了,好好幹!”


    眾人齊聲響應。


    祝纓發完了這些人,再將召來之前辦案的人,辦案的補貼她已發放了一次。現在再發,就是接下來要幹活的錢了。兩縣秋收,可得盯好了,否則辛苦了一年,最後“豐產不豐收”,可就要鬧大笑話了。


    童立童波等人也領了錢,都笑逐顏開。


    祝纓道:“這幾個月也都辛苦了,不過還得再辛苦一陣兒,秋收完了給大家輪值放假。”


    “好!”


    祝纓分派了幾個人攜公文至福祿縣,使關丞坐鎮,監督福祿縣秋收事宜。將莫主簿及部分縣學生、部分衙役留下來,與思城縣的官吏搭配使用,以免新手衙役才幹活就遇著這個大件兒的不會幹亂來。


    然後下令思城縣當差之人,就在秋收期間,再宣諭全縣——重申征收的租稅標準。將以往那些加派統統給蠲了。


    分派完畢,各人都領命忙了去。此時的思城縣,分到地的人可謂是天上掉了個大餡餅,即便這個餡餅本身是他們自己做的。其餘大部分人也是覺得頭上壓著的一塊大石頭被搬開了,開始一門心思撲到秋收上。


    祝纓終於可以偏偏抽空幹點別的了,她將思城縣的輿圖取出來研究。秋收完了之後能夠休息的時間有限,按照習慣,秋冬是修水利的時候。南方的春天雨水比北方要多得多,得趕在那個之前將水渠再給重新安排一下。


    以黃十二郎在福祿縣的經驗看,他能為了自己的田有水,奪別的地正常的水源,在思城縣隻有更惡劣。如今這些地雖然已收回重新分配了,舊賬還在,得到地的占便宜不可能自願吐出來。以往受黃十二郎欺負的人,也不會願意繼續受新田主的欺負。如果不趁著現在還在自己手上的時候給重新理一下。明年春耕開始,立時又是爭水源械鬥的大戲開鑼。這樣的械鬥甚至會延續下去,年年種地年年打,打個幾十上百年的也不稀奇。


    思城縣的宿麥,被祝纓排到了重整水渠網絡之後。


    祁泰終於可以喘口氣了,四下沒有生人,項安去給小江和花姐她們幫忙了,項樂沉默地站在一邊。祁泰活動著胳膊道:“可算輕省些了,大人,思城縣的糧倉也得修吧?”


    “思城縣的糧倉暫時不成問題,查出許多隱田來不過請旨減免租稅,今年不至於多出一倍爆倉。過一、兩個月再往州城一繳,糧倉就更能盛得下了。到那時再修也來得及。你這麽說,就一定是有數了,那你也跟水渠一並攏個數出來吧!”祝纓說。


    祁泰一噎:“啥?”還得他算?


    他把眼睛看到了項樂的身上,項樂沉默地看著他,祁泰清清嗓子:“小項啊……”


    項樂道:“要不您再帶兩個徒弟吧。”


    祁泰道:“……”


    祝纓看得直樂。


    祁泰對祝纓抱怨道:“本來還有幾個縣學生能用,您又給派下去了。”


    “誰帶的像誰,”祝纓說,“思城縣原本的風氣不太好,福祿縣比他們要強一些。跟著好人學好事,跟著壞人學不良,學點好的,等咱們走了,這裏還能撐些時日,撐到能迎來個實幹的縣令就能過些好日子啦。”


    祁泰道:“您要走?”


    祝纓道:“政事堂讓我暫管著這裏,可沒讓我任職這裏呀,隻還是得回福祿縣。”


    “宿麥呢?”


    祝纓道:“福祿縣也沒能全縣種好麥子呀!思城縣就算要種,由我統籌,我也隻管這一項事務,別的事兒也不歸我管。不得趁現在還由我做主安排了麽?”


    “現在這樣就挺好的。”祁泰真心實意地說。


    祝纓說:“那是因為有冷刺史,他盯不到的地方,還有得扯皮呢。”


    祁泰是最怕扯皮的事的,一聽臉都白了,說:“我去攏算去。”


    祝纓與項樂都笑了兩聲,祝纓接著寫其他的計劃,項樂抱著胳膊在一邊擦刀。他也用刀,是普通的刀具,比祝纓比鄭侯那裏得到的差不少,他仍然很珍惜地將刀保養得很好。


    擦好了刀,又去取水來給祝纓續上,等祝纓停了筆、收好稿子說:“咱們出去看看。”他提著刀,沉默地跟在祝纓身後。


    …………


    祝纓說“出去看看”一般就是附近隨便逛,如果說“去某處看看”項樂就估計著遠近給她備馬。有了項樂之後,曹昌就抽出更多的時間來照顧馬匹,這孩子過於老實,也不與人爭執,馬是越養越順手了。


    祝纓道:“曹昌還在看馬呢?同侯五一道過來,咱們出去散散心。”


    才到衙門口,就見林翁和林八郎避在一邊苦哈哈地候著。見她出來了,林翁搶上前去跪下:“大人!小人無顏見大人呀!”


    祝纓道:“令愛呢?你不看好了她,自己就過來了?你家裏莊稼不收了?不要再生事。沒人救得了你。”


    林翁慌忙道:“是是。這就帶她回去。”


    祝纓又看了林八郎一眼,這孩子這運氣也是不好,她說:“回家去吧。有事兒以後再談。”


    項樂上前一步,攔在了林翁麵前,道:“請回吧。”林翁猶不死心,又呼喊了兩聲。項樂道:“你自家的事,叫大人做甚?快些回家吧,才鬧了那麽一場,留在這裏叫人知道你是誰,恐怕不容易脫身。”


    林翁沒奈何,隻得與兒子林八郎,帶上了林氏一同回福祿縣。


    侯五等項樂追上來問:“回去了?”


    “嗯。”


    “他娘的,好人做不得!”侯五低罵一聲。


    祝纓道:“他都走了,別跟他慪氣了。”


    幾人走在街上,秋收時人流少了不少,來往的人臉上多半是帶著輕鬆的,一看到她,變成感激中帶著緊張。他們還沒太習慣一個縣令會在大街上閑逛,見了她輕是叉手、長揖,重是要跪。祝纓道:“你們這麽著,我可逛不到什麽了。”讓大家不要多禮。


    走過長街,隱隱聽到哭聲,祝纓拐了個彎兒循著哭聲來到了黃十二郎的舊宅前。


    黃十二郎的舊宅,藍德堅持要拆,祝纓給保住了其中一部分分給了宅基地被霸占的苦主。他們也是倒黴,隻因鄰居黃十二郎要擴建宅院,他們的宅子就被占了。黃十二郎拆了不少小戶鄰居的房,重新規劃了他的“豪宅”。


    如今地基各歸原主,他建的屋子也成了附贈,他自己的主宅卻被藍德下令給拆了。


    拆下來的磚石木料,藍德也學著祝纓的樣子要去砌糞池。因他走得匆忙,沒能親眼看到。空出來的地,祝纓就讓臨時搭了些簡易的木棚屋子,安置黃家未成年的孤兒奴婢。


    此時天氣尚暖,也還能住人。項樂上前拍門:“誰在裏麵?三娘?”


    項安從裏麵拉開了門:“哥?大人!大娘和江娘子她們都在。”


    祝纓走了進去,問道:“怎麽了?”


    小江從裏麵出來,一麵除下罩衫一麵說:“死了一個,現有兩個病著的,她在看。沒爹沒娘的,稍沒點眼色就是受欺負的貨,吃也吃不好,挨打倒能先輪上。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想吃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想吃肉並收藏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