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炯道:“聽大人吩咐。若是大人不嫌棄下官新到,下官旁聽即可,晚間可再查閱卷宗。”


    祝纓道:“卷宗不能出衙門,隻要你人在這裏,想怎麽看都行。”


    章炯頓了一頓:“是下官大意了。”


    “那就開始吧。”


    章炯就像個影子一樣的坐在祝纓旁邊,祝纓今天說的是倉儲的事情。祝纓的官話極好,章炯聽得很明白,見她在做秋收預案,兼提及了徭役的問題。章炯是做過地方官的人,內行看門道,聽祝纓將徭役計算得如此細致,征發時還能顧及到百姓的負擔之類,比之自己雖然是“多事”,卻又是真的“本事”,是自己所不及。


    人一旦比不過別人的時候,就開始心慌。


    接下來是彭司工,他又說了自己需要多少工的問題,彭司工的官話連半桶水也不到,章炯整個兒一個鴨子聽雷,更覺身上燥熱。虧得接下來是祁泰又說話了,章炯重新聽清了。可祁泰是個算賬的,官話清楚,一長串的數目章炯心算又沒能算得過來。


    彭司士道:“老祁、老祁!你等一下!等一下!我算不過來!”


    祁泰又給他重複了一遍,章炯看明白了,原來不止自己一個人不太懂哈?


    開完了上午的會,祝纓問道:“司馬是不是……方言上有些障礙?”


    章炯苦笑道:“實在是慚愧。”


    “我也是到了之後才學的。”祝纓又關切地問他:“公文總是能看得懂的,對吧?”


    “這是自然!”章炯微有不悅。


    祝纓說:“那就好!我正要巡視一下各縣,司馬正好坐鎮府衙,司馬真是及時雨。”


    “啊?”


    “往來公文,司馬看著辦,要用我簽的,南府也不大,送過來也不過幾天的功夫。至於語言麽……王司功的官話還是能聽懂的,他也就在這裏,叫他做個通譯。司馬聰明人,科考比我在行,很快就能學會的。”


    章炯又說了一聲慚愧。


    祝纓道:“這裏就你我,不必客套。那就這麽定了?”


    章炯道:“謹遵命。”


    …………


    祝纓要出巡,除了倉儲之外,她也想看看各縣的作物,她心裏已經有了一點點想法,具體如何,還要試驗。並不是一開始看起來不怎麽樣,以後就發展不起來,也不是現在看著不錯,接著就能躺著賺錢的。


    就像橘樹,福祿縣的“福橘”起初是賣個“彩頭”,頗有點神棍詐騙的味道。更甘甜的橘子是她以縣衙的名義懸賞重金誘使人改良出了更好的品種。如今嚐到了甜頭,又不斷有人仿冒,福祿縣的人自己也更注重品種的改良,以與別人做出區分,這才越來越好的。


    這些都得她親自去探探底。


    第一站是河東縣,因為她之前是“靜修,不曾親自踏遍全縣”,這次得補上。


    王縣令接了祝纓,他非常珍惜這次機會,郭縣令,府衙的鄰居,關、莫二人,府君的故吏!隻有他,沒有任何特殊的親密關係,連做同僚的時候都沒能有眼光地提前交好。


    祝纓道:“不必著慌,咱們先看倉儲。”


    王縣令道:“大人請。”


    祝纓先看了新築的倉房,感覺做得還不錯,又問:“用工沒有超支吧?”


    “不敢不敢。”王縣令說,“都還可行。以往是做事不精細,有些事兒沒想到白費了人力物力。經大人點撥,通盤一調度,可省了不少呢。”


    祝纓道:“便是種成了宿麥,今年也隻回收麥種,不可征稅。”


    “大人放心,下官不會幹殺雞取卵的事兒。”


    祝纓道:“河東縣,雨水是不是更少一點?”


    “是,不及他們三縣,故而這水……”


    祝纓笑笑:“水你們也是不很缺的,在這個地方,雨水是比北方要多不少的。”


    “害!什麽都瞞不過大人。”


    天氣仍然炎熱,王縣令請祝纓往一邊屋子裏坐下,仆人奉上解渴的飲品。祝纓不飲酒,自家喝點水和茶,外麵奉承的人就變著法兒的準備各種飲品。王縣令奉上的也是甘蔗汁。


    祝纓問道:“現在就有柘漿了?”


    “是秋甘蔗,次年收,甘蔗好放,能放兩三個月也不腐爛。至今還能有現榨的飲用。”


    “隻有柘漿,沒有糖嗎?”


    “有的有的!大人要用嗎?這就取來,是上好的糖霜。”


    “不要拿到這裏了,隨口一問罷了。回去再看。”


    “是。”


    一行人回到縣衙,王縣令忙命人取了糖霜來,所謂糖霜是甘蔗所製,不過顏色是白的,色白如霜,故名糖霜。祝纓看了一下,道:“有沒有更好的?”


    “本地隻有這樣的。”


    祝纓心道,可惜,仿佛聽說貢品裏有更好的糖呢,不過這樣也可以了!真當了貢品,又未必是好事。


    她想的就讓河東縣種甘蔗。甘蔗這東西她在京城也見過,家裏張仙姑和祝大因年輕時條件上不好,牙口越來越不好,兩人也不嚼那個,祝纓就給他們買飴糖之類的吃。


    甜的東西,永遠能吸引人。而糖是貴的。貴,還比較稀少。糖霜就更少了。


    到了南方,柘漿就喝得多了,祝纓之前留意到了。但是福祿縣地方不太適宜種甘蔗,河東縣的條件就要好一些,平地比福祿縣多一些,在保證糧食的前提下,祝纓希望把甘蔗也給種開來。


    如果製成糖的話,比水果又更好儲存。糖這個東西,實在是太誘人了!它本身就是比較貴的東西,不用挖空心思去設法抬價,其餘三縣合適的土地都給種了都不愁賣的。


    至於成品的樣子不是特別的好,這有什麽?先製紅糖之類,不要求貢品的品質的話,現在的工藝稍作改良就行了。原料是甘蔗,所以也要受季節的限製,祝纓打算自己先在公廨田裏種點,研究研究。


    她不再提甘蔗的事兒,而是與王縣令算了一回麥種、水利等等。這一回在河東縣明著轉了小半個月,上回經過的一些村子都沒有再進去,王縣令給她安排了另一條路線。所到之處是一片“農家樂”,人人都臉上帶笑,當地鄉紳也都穿戴整齊地迎接。


    祝纓對王縣令道:“隻有惠及小民,你的差使才算是辦好了呢。”


    “下官明白。”


    祝纓離開縣城,就對項樂、項安道:“你們弄幾車甘蔗回府裏,再買點糖,要是有製糖的家什,也弄一套回去。都放家裏收著。”


    二人應命,項樂就各告奮勇幹這件事,因為祝纓巡視的下一站是福祿縣,這樣他雖回了府衙,妹妹可以隨行,能夠回家見到母親。


    一行人再去福祿縣,到了驛站消息就瞞不住了,莫丞騎馬飛奔而來。祝纓笑道:“你這一路沒踩壞莊稼吧?”


    莫丞道:“那可不敢!再說了,田裏哪有大道好走呢?跑到田裏不怕折了馬腳?”


    祝纓道:“今年還行?”


    莫丞道:“不敢說大豐收,也不比往年差。薄田肥力確實有些不足,還是要用心積肥。大人總能想到前頭!”他還以為拆了黃家蓋茅房是為了警告羞辱犯人,哪知竟是真的為了積肥考慮!


    祝纓見他上心,也很高興,又問縣裏其他的事兒。莫丞道:“都好都好,就是上下都想大人了!阿蘇縣那裏,榷場也還如往常。他們那兒好像比以前好些了,榷場的生意也好了一些。”


    祝纓道:“是麽?那去看看。”


    莫丞請她往清風樓裏住下,祝纓站在樓上忍不住笑了:“我倒住過來了!也好,地方寬敞,今天我請客。”


    莫丞道:“怎麽能讓大人破費呢?”


    祝纓道:“福祿縣也不富裕,還是我來吧。”這窮鬼地方,她在這兒當了快六年的縣令,都沒有個富戶捧錢來請她寫個匾呢!


    清風樓宴請的還是以前的常客,祝纓依舊如常地與他們打招呼,顧翁因孫子在她麵前,自覺也有麵子,老腰都挺直了。項母也得一席,與常寡婦鄰坐。趙娘子也到了,她在宴後沒有走,與顧翁等人坐那兒互相熬著,熬到別人不好意思了,滿意地看到隻有自己留了下來。


    她這才起身,一聲“阿弟”叫得有一點點的底氣不足。五品官的概念,她現在知道了。祝纓還是叫她:“阿姐。”


    趙娘子道:“阿弟,山上小妹托我問候。”


    “她一切順利嗎?”


    “忙了這麽久終於將那些個人給弄服啦!”趙娘子高興地說,“又聽說朝廷不許官員離開自己的地方,她才沒來。就叫我問一問,什麽時候想見你一麵呢。”


    “隨時都可以。”


    “哎,還有一件事兒,她想先問一聲兒。你要答應了,她就帶孩子來,要不合適呢,就當我沒提——她想,自己到縣城來上學的時候就已經晚了,想把小妹托給你教,行不行?”


    祝纓詫異地問道:“她不想小妹接手她的家業?”


    “當然是想的,說,隻有多學些本領,以後才能當好家的。”


    祝纓問道:“小妹……六歲?”


    “是。”


    “教養一個孩子,我這裏倒沒什麽。她現在六歲,想學好了成個人,學到十二、三歲我還怕不夠。這個年紀就離開寨子,她與族人相處的時日又不多,一去六、七年,在外麵的日子久了以後恐怕會與族人生份。不利統禦族人。”


    趙娘子道:“那我傳信回去,問問她怎麽想的。”


    “好。我再多住兩天。”


    祝纓給趙娘子開了條子,趙娘子當晚就派人出城送信,顧同依舊陪同在清風樓裏居住。聽祝纓說還要再多住兩天,他有點坐不住了:“已經秋收了,且將府衙交給司馬這麽長的日子,他不會亂來吧?”


    “這回不說人家看著就像個好官員的樣子了?”


    “人不可貌相嘛!”顧同短暫的讚歎了章炯的長相之後,又開始圍著祝纓考慮問題了,“才將府衙上下收伏呢!別再來個攪屎棍才好。他語言不通才沒生事,等學會了,不定怎麽樣哩。”


    祝纓道:“不至於的。”


    她一點也不著急,第二天一早換了便服又去集市蹲著,跟人聊了半天。集市上的人也都不怕她,圍著她說話。


    正熱鬧,小柳跑了過來:“大人!李司法急件!”


    祝纓拍拍手上的渣渣,跟賣糖的道別:“莫慌,回去再看。”


    …………


    回到清風樓,見新補的司法佐哭喪著臉,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小竹凳子被他的屁股扭得吱嘎亂響。


    祝纓走了進來,司法佐一個前撲,跪在了她的麵前:“大人,您快回去看看吧,章司馬他!”


    “怎麽了?”


    “他亂判案子!”


    “嗯?是新案舊案?他這麽快就上手了?”


    司法佐道:“他聽不大懂人話哩,叫了王司功做通譯。他一聽,是個貧戶訴與張大官人家宅地的糾紛,那個……張大官人家派了個管家應訴。又問張大官人是什麽官兒,就那麽一敬稱,哪是什麽官人?大官人外甥才是個補了從八的縣丞在外地做官的。章司馬就說,藐視公堂,把張大官人和管家都拿了過來,放在衙門外麵打了!”


    祝纓道:“這也不算過份呀。”


    “可那案子,張大官人是冤枉的呀!那什麽苦主,是他們本家!那建宅的地,是張大官人的!對方是個無賴呀!章司馬說:你已如此富裕,仍是欺淩貧戶,實在可恨……”


    祝纓道:“果真冤枉?”


    司法佐道:“您老人家麵前,誰敢胡說八道?您回去一查不就知道了?不止這一樁。他每日早早到府應卯,李司法接狀斷案時也避不開他,他都要聽一聽,說是也好學些方言。一聽,凡官司,就必袒護窮人。竟不是看誰有理誰沒理,是看誰有錢誰沒錢……咱們私下都說,知府大人刻薄鄉紳還講個道理……唔……”


    他捂住了嘴。


    祝纓被逗樂了:“我又成好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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