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韋伯中才走,郎錕鋙又下山來,以下官的身份來拜見祝纓,與她商議接下來的事務。郎錕鋙也與蘇鳴鸞一樣,沒有馬上確定屬官的名單。他這一次來除了給祝纓送禮物,就是想商量一下榷場的事兒。


    祝纓道:“這麽著急?你想著榷場能做什麽了麽?”


    郎錕鋙道:“隻要能換到我要的東西,大人要開什麽價錢都是好商量的。”


    祝纓問道:“你能有多少錢來與我交換呢?要我說,榷場也要開,你的寨子,是不是也得整頓整頓了?”


    郎錕鋙緊張了起來:“大人是什麽意思?”


    祝纓道:“三件事,第一,榷場的規則比照著阿蘇縣的來,這是我答允你的,不會說話不算數。”


    郎錕鋙道:“好。”


    祝纓道:“第二,你已是朝廷命官了,雖是土官,賦稅等與山下不同,該交的還是要交,我不管你多要,你也不能拖延。你或者你的家人要學官話、寫字,這樣才能學好寫奏本。你自己寫不來,也要能看懂。不然,我們當著你的麵兒商議對付你的點子你都不知道。”


    郎錕鋙道:“好!該給大人的我不會少。寫,我叫人來學。”


    他想了一下,什麽稅賦他不大精通,就當交保護費了,免得山下幫蘇鳴鸞對付他。寨子裏他是走不開的,等會兒讓狼兄教他,惡補一下山下的話。再專門找個人到山下學說話、寫字。仇文能寫一點,人家說以後不想繼續幹了,郎錕鋙當務之急就是依葫蘆畫瓢,學著蘇鳴鸞的樣子,自己也得弄個能寫的人。


    祝纓道:“找個會說話的過來,不然學起來太慢。”


    “第三,你山上的物產如果不夠多,都換光了,你怎麽過活呢?還要再收一份稅賦,豈不是白刮你們的地皮?”祝纓又將先前與阿蘇家講過的道理又說了一回,建議郎錕鋙,“有合適的莊稼種一種、有合適的手藝也別丟下。要想種宿麥呢?我看看怎麽安排安排。還有農具。這樣,你安排些聰明健壯的人下來,學一學吧。”


    郎錕鋙張大了口:“大人!您不是開玩笑吧?”這個是他列在最後的要求,這種要求是比較難被允許的。屬於“談妥了其他的事再提,行就是賺了,不行也是山下人一向的做法”。


    “開玩笑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祝纓說。


    郎錕鋙道:“真的教?”


    “當然。我今年先安排給你一些麥種,派人上山教你種,他們都是原來利基家的人,但在思城縣紮了根,已入了戶籍,人是得還回來的。你也再派幾個人下來學,這樣快些。宿麥我教你種了,再給你將農具也整治一下。這樣收獲多了,繳的那些稅賦也就不顯沉重了。”


    郎錕鋙是萬沒想到還有這個的,這就跟阿蘇家那隻鳥一樣了嗎?他一直以來所擔心的,就是山下人狡猾而無信,扶植著蘇鳴鸞來欺負他。如今祝纓是真的說話算數,一碗水端平了?他站了起來,鄭重地跪了下去:“大人與他們那些人全不一樣!我信大人!”


    祝纓將他扶了起來,道:“不必如此,快起來吧。你隻要將約定的事情做好,這些就是我應該做的事了。”


    郎錕鋙指天為誓:“我要違背約定,就叫人將我的頭砍下來,叫烏鴉吃掉我的眼珠子。”


    ……——


    郎錕鋙高高興興地走了,回到寨子裏才想起來一件事——他阿媽讓他問的事兒,他給忘了!


    郎老封君正等著他的話聽,見到他回來走過來問:“怎麽樣了?”


    郎錕鋙支支吾吾:“那個……阿媽你等我安排些個事兒……”他匆匆將幾件事召人安排完,才一步一挨到了母親身邊。


    當娘的一看他這個樣子就問:“你是沒辦成嗎?”


    郎錕鋙道:“我……我這就下山再說。”


    “我與你一同下山去!”郎老封君馬上做了決定,“不能叫阿蘇家的那個搶了先!他們山下就封一個呢!你舅舅家還在等你的消息哩,你要是自己說不成,我就告訴他們自己下山去找大人說。”


    郎錕鋙拗不過母親,道:“好,咱們明天就走。”


    娘兒倆正商議著,冷不丁郎錕鋙的妻子也過來了,兩個女人一向是別著苗頭的,一個要去,另一個也一定要去的。郎錕鋙道:“你們在家裏打架就罷了,到山下打架我可不依!”


    兩個女人都說:“誰打架呢?我們是辦正事的。”


    郎娘子道:“一個族裏隻有一家有官兒做,你做了,我也為我阿爸爭不到了,還不許我去看看熱鬧?”


    郎錕鋙隻好又帶著兩個女人從山上再次到南府的府城去。一路上兩個女人果然遵守約定沒有打架,隻是拌嘴。


    到得府城城門前,兩人連拌嘴的事都不幹了,一齊望向另一夥人——蘇鳴鸞,她也來了。她旁邊的馬上,也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那人穿著山下的衣服、與她們新得的一樣的官娘子的衣服。


    狹路相逢!


    兩邊人都別著勁兒,沒有馬上拔刀是他們最後的克製和對地主的禮貌,互相哼了一聲,又在府城的街道上表演了一回賽馬。郎錕鋙與蘇鳴鸞兩騎當先,搶著往府衙跑過去,路上行人聽到馬蹄聲都避讓開來,膽小的麵如土色、膽大的在馬屁股後麵啐他們。


    郎老封君與蘇老封君目光一對,她們反而搭了幾句話。她兩個都是出自花帕族的,不過不是同一個寨子裏。郎老封君問道:“你怎麽來啦?”蘇老封君道:“來看我阿弟。”


    祝纓是阿蘇洞主的結拜兄弟,從趙娘子起就叫她“阿弟”。話不投機,兩人交談不兩句,也緊跟著兒女的馬努力往府衙趕去。


    府衙裏,章炯正在恭喜祝纓:“大人高升指日可待。”


    祝纓道:“恐怕沒那麽快呀。”


    他倆說著南府的事情,祝纓要將一部分事務交給章炯來辦,章炯隻要正經做事,能力在南府這片地方是比別的官員強一些的。章炯也樂意多承擔一些事務,祝纓大方,他也不能小氣了。


    章炯道:“大人不費一兵一卒,就羈縻兩縣,這功勞近幾年沒聽說還有第二個的。以大人的年紀,前途無量。這並不是恭維,早早有個計較,才不至於升了之後覺得突然。”


    祝纓道:“我才到南府多久呢。正因不費一兵一卒,所以接下來更要用心經營,一朝不慎炸在手裏……”


    衙役就跑過來說:“大人!蘇縣令和郎縣令在門前爭道!”


    祝纓與章炯對望一眼,說:“瞧,來了吧?”


    章炯道:“大人必有辦法的。”說完他就先避開了。這些“獠人”——現在有族名了——這兩族,各有各的語言,章炯現在隻能聽說些南平的方言,別族的話還是聽不懂的。


    他抱著祝纓剛才交待的修路的事務,跑了。


    祝纓命顧同出去,將雙方請到了正堂,她自己坐在上麵,兩族自動分在左右兩邊。二人才坐下,他們的母親又到了。祝纓親自出去迎接,見了蘇老封君叫:“阿嫂。”


    郎老封君側目。


    祝纓也問郎老封君好,又問了郎娘子好,再請她們也坐下。當下,左邊阿蘇家、右邊塔郎家,都標著對方。


    茶上來了,蘇鳴鸞這邊先喝茶,郎錕鋙這邊則是郎娘子先說:“早就想來看大人啦,今天終於到了。這城比我們的寨子大。”


    蘇鳴鸞沒個老婆替她出頭,就自己說:“義父治下是寨子不能比的,福祿也比寨子熱鬧。”


    祝纓笑道:“以後都會好的。”


    郎老封君道:“那別家呢?大人,是不是一族裏隻有一家能做官兒的?”


    祝纓吃驚地問:“誰說的?”


    郎娘子忍不住搶了個話:“難道不是?那我阿爸也行嗎?!”她的聲間微有點顫。


    以山下官府的奸詐,扔個果子讓所有人爭搶,競相討好他,他再從中占好處的做法,才是“獠人”心裏的常態。


    祝纓道:“看他的寨子有多大、人有多少。”


    蘇老封君也問:“花帕族也可以?不止一家?”


    祝纓點了點頭,問道:“誰說一族我隻管一家的?”


    郎娘子道:“他們傳說,奇霞是阿蘇家,利基是塔郎家,一族一家。”


    原來是以訛傳訛了。祝纓笑著搖頭:“當然不是,我願與所有人都能處得好。”


    蘇鳴鸞與郎錕鋙都是亦喜亦憂,喜的是自己舅家也能成為自己的幫手,憂的是同族就不止自己出挑了。且舅家如果有敕封,也要與自己平等。


    蘇鳴鸞努力鎮定下來,知道此事無可更改,義父要的是“諸夷皆服”,不可能隻扶植她一個。而無論是利基還是花帕又或者是索寧家等,看到了她得到的好處,也不會不有所行動。郎錕鋙這不就自己送上門了麽?


    那我要占個先!


    蘇鳴鸞很快有了決斷,她將小妹都送到府裏來了,總比別人先行一步。此時,蘇鳴鸞由衷地感謝父親,阿蘇洞主的決定讓他們比別人先先了一步。郎錕鋙現在就沒有她當年得到祝纓那麽多的關注和教導了。


    她露出一個大度的笑容來:“那可真是太好啦!我們這些族啊家的,互相攻打了多少年?流了多少血!從來也沒有辦法化解。還好有義父!從此我們可以放心地走路,各家的男子女子也可以放心地唱歌、尋找心愛的人。隻要義父答允,我便回去聯絡舅舅,可以還照咱們之前的章程來嗎?”


    祝纓道:“你可以對他講,如果願意就來見我,或者等我從刺史府裏回來去見他。麵談。”


    郎老封君道:“當真?”


    祝纓點點頭:“當真。不過塔郎家得先將手上的事做好。”


    郎錕鋙道:“我說話算數!”


    祝纓道:“好。那就定個日子吧。”她現在如果硬擠點時間也能擠出來,花帕語還沒學好,就想再拖一陣兒,等到七、八月份普通對話能行了,再見麵更方便。她將日期定到了八月,那個時間雨水也少了,天氣也沒有那麽炎熱,路上好走。


    雙方都同意了,又都坐著不肯走。祝纓先對蘇老封君說:“小妹這會兒正在學算術,我叫項樂帶阿嫂去看看?”


    又問郎老封君住哪兒,讓丁貴去通知小吳安排住處,將雙方給隔開了。她讓項樂將人給送到後衙,又叫了仇文來——他正在書房裏收拾一天的功課。她讓仇文陪同郎家一家三口去下榻之處,權作翻譯。


    自己再往後衙去,與蘇鳴鸞再作一番長談。


    蘇鳴鸞心裏什麽都明白,愈發要做個大方的樣子,感歎一句:“我這兩年總擔心他們家背後給我捅刀子,現在好了,他也有個約束了,我也能放開手腳了。”


    祝纓笑問:“不遺憾嗎?沒辦法並吞他家了。”


    蘇鳴鸞道:“遺憾也是有的。不過再想一想,這麽大片的山,難管。費力氣並吞,不能有收益填補也是不劃算的。”


    祝纓道:“那就說點兒現在自己能管得著的——讀書識字算術之後,管事兒是不是容易多了?”


    “是!”蘇鳴鸞馬上來了精神。


    祝纓道:“想不想再多幾個這樣的人?”


    “義父的意思是?”


    祝纓微微一笑:“你選幾個伶俐的少男少女過來,我給他們另建一個學堂,學點兒有用的。”


    “像小妹那樣?”


    “小妹學得比他們多,他們學好了,才能來跟小妹一塊兒學。”


    蘇鳴鸞道:“好!”


    “別急,這個事兒我還在籌辦,總要過幾個月都準備妥當了才好開課。”


    蘇鳴鸞笑道:“那我先叫他們學點官話。”


    “那就更省事兒了。小妹也能多幾個小朋友,免得總悶在家裏同那兩個拌嘴。”


    蘇鳴鸞也笑了:“她是淘氣的。”


    “小孩子打打鬧鬧的才正常呢,太悶不好。走,看看她去。”


    二人一同出了書房去蘇喆的住處,丁貴從外麵跑來:“大人!”


    蘇鳴鸞看他的樣子像有急事,道:“義父有事,我先去看小妹。”


    祝纓點點頭,目送她去了後麵,轉而問丁貴:“什麽事?”


    “唐師傅來了!”


    “哦?小吳為難他了?還是……成了?”


    丁貴道:“我看他那一臉褶子開了花兒,腰也直了,咳嗽也大聲了!嘖,幾百貫錢花下去,可算是成了。”


    第227章 糖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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