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就把門打開,嶽桓道:“上稟叔父,我帶客人來了。”


    門開了一條縫兒,裏麵的人認得嶽桓,問道:“不知是哪位客人?”


    “告訴叔父,鳳凰來了。”嶽桓笑著說還回頭看了祝纓一眼。裏麵那人順著看了一眼,說:“哎呦,還真是!稍等,小人這就去!”


    祝纓有點詫異,嶽桓卻一副很自然的樣子。登劉鬆年門的人裏,祝纓是個異類,既非名士,又非經學出身,文采也差強人意,還不是什麽世家公子,跟捧錢進門求一紙文字的富人也不一樣,但她能進去劉府。後因梧州之名,嶽桓等小輩不免戲言,哪知劉鬆年默認了這個說法。


    他們又在外麵略等了一下,裏麵就來人說:“請進。”


    兩個人打著燈籠引路,又有仆人撐傘,將他們引到一處水榭。這裏門窗緊閉,敲開了門,眾人進去,才發現門對麵的一扇窗戶還開著。


    窗子不遠一個大砂鍋、一個小爐子,旁邊桌上一壺酒,劉鬆年盯著砂鍋。砂鍋裏散發出一股燉肉的香味兒,劉鬆年撚了撚手指:“來了?坐。”


    祝纓和嶽桓一左一右在他旁邊坐下,祝纓左顧右盼:“哎,就一雙筷子啊?”


    “我吃,你們看。”劉鬆年說。


    祝纓道:“行,比咱們倆看您喝茶跟雪相麵強。”還以為他會擺個宴席什麽的,不過燉肉更好。


    劉鬆年看了她一眼:“油頭粉麵的。”


    祝纓道:“油嗎?那今晚回去得洗頭了,我就說不舒服。”


    嶽桓忍不住噗哧一聲,劉鬆年看他一眼,嶽桓趕緊低頭。劉鬆年掃一眼他們的隨從,看到了幾個著士子青衫的,沒問,多看了祝煉一眼:“又帶他來了?”


    “嗯,我看他肯用功,收做學生。”祝纓對祝煉招招手。


    祝煉上前對劉鬆年一個長揖,劉鬆年道:“有教無類,你倒是不錯。那幾個是誰?”


    “州學生,就要超齡了。梧州偏僻匱乏,貢士且還不行,帶他們幾個來見見世麵,回去好激勵一下。”


    劉鬆年“嗯”了一聲,天下學子們激動、崇拜的眼神他見得多了,偏僻地方來的,他就多一點耐心,說:“別隻顧著學書本。”


    趙振等人聲都顫了,話也不太會說了,隻會說:“是……是、是、是……額是。”他們四個又不是齊聲,而是斷斷續續的大雜燴。


    劉鬆年耐心地等他們結巴完,讓仆人帶他們去吃飯:“我們在這裏說話。”


    眾人老老實實地揖禮而退,劉鬆年也十足的宗師風範預備等著他們離開再……突然發現這些人的眼神有點兒怪。他猛地一回頭,隻見祝纓正將他準備的粗布巾疊一疊,包著鍋鈕掀開鍋蓋。


    劉鬆年不動聲色,拿起了筷子,又掃了仆人一眼。眾人飛快地跑掉了。


    “不如那個叫趙蘇的小子。”劉鬆年語氣中肯地評價,筷子狠狠地落下!


    “鏘!”打鍋蓋上了。


    祝纓吸吸鼻子:“味兒不錯,燉好了。”


    劉鬆年惡狠狠地說:“那也沒你的筷子……你幹嘛?”


    祝纓抽出了腰間的佩刀,鄭侯前後給了她三把刀,長的比半個人身長,短的能帶進宮裏不算刺王殺駕,現在用的是一尺長的這一把。連骨帶肉戳起一大塊來,放到盤子裏,一邊削著煮得酥爛的貼骨肉,一邊說:“哎,這就吃上了。”


    嶽桓看得有趣,一般也沒人這麽對劉鬆年,劉鬆年這樣也不算是在生氣,相反:“叔父,樂在其中啊。”


    劉鬆年大怒:“都給我滾。”


    滾是不可能滾的,嶽桓也跟祝纓一樣,將暖好的酒給劉鬆年斟了一杯,再把杯子恭恭敬敬送到劉鬆年的手裏。


    劉鬆年一手筷子一手酒,問道:“有事?”


    祝纓又戳起一大塊肉:“真不給吃啊?”


    仆人識機,又去取了杯盞來,又拿了一壇酒,再添上些烤餅之類。


    劉鬆年道:“不給他喝酒!”


    祝纓道:“哎,我帶了好東西。”另一隻手從懷裏摸了一個小盒子出來。


    “是什麽?”


    “山裏上等的赤芝,一旦采下來就就要交給頭人,今年精選了兩枝進到宮裏了。您就隻有這些了。”前天送禮的時候沒給放到禮單上,今天她自己帶了過來。


    嶽桓在一旁吃肉喝酒,有種偷嘴的快樂。劉鬆年看了一眼,說:“我要這個幹嘛?得給那些個好這一口的。”


    “有。”祝纓說。


    劉鬆年又哼了一聲,祝纓將肉切成大塊,說:“還是這樣香。”將刀在一張餅上抹了抹,再用布巾將刀擦幹淨,往餅裏卷了幾塊肉,不客氣地吃了起來。吃到一半,自覺地盛了碗湯,就著吃。


    她吃飯一向快,飯量比劉鬆年一個老頭子還要大一點,劉鬆年拿起勺子也盛湯:“你來就是搶吃的嗎?”


    嶽桓仍然不緊不慢地吃。


    砂鍋那麽大,夠吃的。


    三人、主要是兩人,搶著吃了半鍋的肉,進食的速度才慢了下來。雪漸漸大了起來,在窗外撲撲簌簌的,小爐子發出劈啪的聲響,砂鍋裏咕嘟翻滾著濃湯。


    劉鬆年道:“你幹嘛來了?”


    “上京啊,等各部挑我毛病。”


    劉鬆年哂笑一聲:“誰挑你毛病,不怕被你打一頓?”


    “那不能夠,我多和氣呀。”


    嶽桓等他們說了半天的廢話,沒一點兒提到正事,心道:千裏迢迢,又來見叔父,竟是什麽正事都不提的麽?難道是因為顧忌我?那叔父為何不趕我走?


    祝纓今天就是來蹭飯的,吃飯就是正事。


    劉鬆年抿了口酒:“那就好好與他們打交道,別理別人。一個一個,猴兒一樣,坐不住!自己做猴兒,就別怪別人將他們當成猴兒,沐猴而冠,哼!”


    祝纓道:“猴兒沒我躥得高。”


    劉鬆年一口酒噴了出來:“你別害猴兒。”


    “行。”祝纓敏捷地拿鍋蓋擋住鍋,笑眯眯地說,“梧州山裏的猴兒,我都養挺好的,猴兒不動我的莊稼,我也不難為猴兒。您不知道吧?山裏可涼快了,避暑好去處。大夏天的,夜裏還要蓋嚴了被子。”


    “我怎麽不知道?我遊曆登山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劉鬆年拿開鍋蓋,往砂鍋裏又放了一把切成條的豆皮說,“我去過的地方多了,這個就是那一年,寒雨連江,我困在一條船上,長夜無趣,船家燉肉請我。”


    “冷天吃口熱乎的,那是不錯。”


    兩人吃完了一整鍋,終於都滿足了。


    雪已經很大了,劉鬆年道:“今天就住下了吧,明早跟我走。”


    祝纓道:“衣服沒帶呢。”


    劉鬆年打量一下她,說:“不就朱衣麽?我還有件舊的。”


    祝纓道:“那行。”


    當晚她就住在了劉鬆年家,劉鬆年家的客房清雅又不寒酸,院內一株古鬆,一看就值錢。祝纓倒頭就睡,第二天一大早起身,雪還沒有停,她也沒有油衣之類,都是用的劉府的。


    趙振等人一夜興奮沒睡好,第二天早上爬起來還有點想往劉鬆年身邊湊。劉府忙著早朝,也沒功夫理他們,四人摸摸鼻子,又請示祝纓。祝纓道:“你們帶阿煉回家。小吳,帶他們去國子監那裏,給張生他們帶個信兒,放假了我請他們吃飯。”


    “是。”


    …………


    雪變小了一些,祝纓搭了劉鬆年的便車,不用騎馬淋雪,一同往皇城而去。劉鬆年家離皇城不遠,須臾便至。一進宮門就得除去一應防雪之物,一些年老德劭的大臣得到小宦官代為撐傘的待遇。祝纓往後退了一步,讓劉鬆年頭上罩著柄大黃桐油傘到前麵排隊去了。


    因下雪,寒暄的人也不多,大家都想早點進去。今天這一場,大家都有資格進殿,進殿就不用淋雪了!其中竟有腳底打滑,在宮裏跌得滿身雪的大臣。這些人在外麵都是人見人敬的角色,狼狽的時候卻是與常人無異。


    很快,一行人進到了殿中等皇帝,間或有寒暄拉近關係的。祝纓拍掉身上的雪,陳萌就過來跟她說話,低聲問:“如何?”


    祝纓道:“沒挨打就算過關了吧。”


    “大郎,這位是……哎喲,祝三郎。”


    “賈公。”祝纓對來人拱手。這一位是陳巒提拔過的半個學生,乃是經陳巒介紹給祝纓認識的。


    賈刺史一麵說著“少年英才”,一麵打量祝纓:“還是這麽精神!”


    今天等待的時間略長一點,上朝之後主要是各部奏報。祝纓她們聽著,到上麵說散了,她們再出來。祝纓還是打算先去一下四夷館,看看小孩兒有沒有玩雪,怕他們著涼。才出大殿,就聽一個人說:“祝刺史?”


    祝纓看著一個麵生的老頭兒,問道:“您是?”


    “老夫蔡厚。”


    “原來是侍郎。”祝纓口氣變得涼了一點,目光定定地放在他的身上。


    蔡侍郎倒還穩得住,問道:“子璋可否一談?”


    祝纓麵色緩了一緩,點了點頭。


    “那到舍下去?”


    祝纓看了一眼殿中,問道:“您不用留下來麽?大雪,恐怕有災,工部應該會忙。”


    蔡厚道:“無妨,這已是第三場雪了,早有準備。”


    “請。”


    兩人並肩往外走,路上也不交談,出了皇城,蔡厚也有馬車,又邀祝纓乘車。祝纓也不客氣,踩著腳踏上了他的車。蔡厚的車裏也有暖爐,兩人坐下,簾子放下來,裏麵的光線變得昏暗。


    蔡厚道:“子璋少年英雄,令人好生羨慕,我在子璋這個年紀,尚是一身慘綠。前天與鄭侯提起子璋,他也說,像子璋這樣的人物,他也是少見的。”


    祝纓道:“您過獎了。”


    “哪裏,哪裏,都是實話喲!不是人人都能像子璋這麽能幹的,他們呐,差得遠了。”


    祝纓道:“您在陛下身邊,幾十年來見過多少驚才絕豔的人物,我又算得上什麽呢?我隻盼人少挑我點兒錯,就好了。”


    “子璋何出此言?”


    祝纓道:“您真不知道?”


    蔡厚認真地說:“子璋,咱們將話講明白,千萬不要有什麽誤會才好。”


    祝纓道:“好。我也不願與侍郎有什麽誤會。”


    蔡侍郎家也不太遠,很快,蔡府到了。


    蔡侍郎道:“請。”


    “您請。”


    兩人進了蔡府,到了堂上坐下,蔡府仆人穿梭,奉上熱的巾帕,又上腳爐之類。再奉茶,又上點心。蔡府的茶點也一桌一桌的,不但有甜食糕點,還有肉食葷菜,都冒著熱氣。


    兩人略動了幾筷子,才慢慢說到正題。蔡厚說:“子璋離京城久了,乍一回來過冬,可還習慣?”


    “還好。南方冬天是濕冷。”


    兩人由冬天說到了南方,很自然地就說到了“誤會”。


    蔡厚道:“我寫信給子璋並無他意,如有冒犯,還望見諒。”


    祝纓也放下筷子,對蔡厚道:“看來是我誤會了,侍郎,請令侄女來,咱們對個賬吧。把她的那個什麽心腹管事也帶來,這裏麵必有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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