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仁跟著花姐到了書房,有一點小緊張,她不自覺地朝花姐挨近了一點。花姐牽著她的手走了進去,巫仁想行禮的時候,手卻攥在了花姐的時候。她一縮手,花姐還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然後花姐也想明白了,於是故意也跟祝纓行一行禮,巫仁慢半拍跟著行禮。


    祝纓笑道:“坐。”


    兩人坐下了,祝纓也不多客氣,而是問花姐:“書稿定了?”


    “是。”


    巫仁趕緊將書稿拿了出來,奉到桌上,祝纓將書稿翻了一翻,說:“我對醫藥懂得不多,你們校對無誤,明天就可拿去開始雕版了。”


    她看書很快,看上麵一些醫術的用詞沒有錯字,便不再挑剔。花姐行醫已經十多年了,在婦科上麵,比一般的大夫強太多,便是宮中禦醫,恐怕也不如她明白。


    她將稿子留下,看了一眼巫仁,問道:“都在忙春耕的事,倒耽誤你家了。”


    巫仁道:“回大人,還應付得來。我也請了幾天假回去的。”


    祝纓問道:“家裏有多少人幫忙?”巫家的家產可能她比巫仁還要清楚一些,一個常在花姐身邊的人,她是不可能不去查一查的。


    巫仁道:“自家四口,家裏丫環也可幫忙做飯,田產不多,有兩家佃戶,忙時再雇短工……”


    祝纓認真聽了,又問:“一年收獲有多少?”


    巫仁道:“收賬的事兒我管得不多……”


    祝纓與她一問一答,更清楚一點梧州這樣小小富戶的情況。


    王家自己有點地,大部分時間不用他們自己下地幹太多的活,平時由巫義或巫大去田裏看一看,督促一下。春耕、秋收這樣的時節,巫家人也需要搭把手,不做重活也得統籌一下,連家裏雇的丫頭仆人都得跟著幫忙備飯。


    祝纓道:“那也辛苦。”說著,她看了一眼花姐。花姐在朱家村也是富戶了,生活與巫仁現在差不多,忙的時候自己也得幫些忙,還得算個賬什麽的。


    花姐道:“是,有了她,省了我許多的事。”


    巫仁隻不作聲。


    祝纓又問巫仁:“學過記賬?”


    “是。”


    祝纓先不考她,而是說:“還想接著給你老師幫忙嗎?”


    “是。”這一回巫仁回答得語氣非常堅定,帶上了一點熱切。她鼓起勇氣,抬起頭看了祝纓一眼。


    四目相對,巫仁大腦一片空白,她完全無法從祝纓的眼裏看出一丁點兒的情緒來,又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兩人就怔怔地互看。


    祝纓道:“一直幫下去?”


    “嗯!”巫仁想大聲說話,說出來的音量自己也不知道大還是小,於是又輔以用力點頭。


    祝纓道:“我知道了,你老師說你樣樣都使得,賬也交給你管了一些。明天你再過來見見祁司戶,讓他指點你一下賬目。合格了,醫學部的賬目你就管起來。”


    “是!”這回巫仁的聲音大了一些。


    祝纓對二人點點頭,花姐就帶著巫仁離開了。


    巫仁的心撲撲直跳,心道:我這是走出第一步了嗎?


    她有自己的思量,自己結婚困難,也確實容易成為弟弟的家庭負擔,那不如走另一條路!眼前就有現成的榜樣。而她的榜樣也就倆,剛好落到了番學,就在番學老實表現!如果能走跟老師一樣的路,也不錯。


    她的想法早跟家裏人說過了,家裏人雖不很熱衷,但也不反對。


    這一次是王芙蕖提出來的。


    王芙蕖看著花姐很喜歡女兒,又見女兒幫著花姐做的事還沒完,就跟家裏商量,讓女兒留下來幫著花姐。說起來是田裏的事重要,但是花姐現在幹的好像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如果幹成了,女兒可能會因此有點別的機遇。索性家裏其他人累一點,女兒反正是跟著一個女師傅,安全。


    王芙蕖愁的就是女兒的“歸宿”,她口裏說著“不信緣份一直不來”心裏已經打退堂鼓了。這萬一女兒一直遇不到一個八字能合得上的丈夫,後半生怎麽辦?靠兄弟靠侄子?王芙蕖不放心。


    番學沾點兒官,花姐就是個官,往這上頭湊一湊,有棗沒棗打三竿子。為女兒找合適的婆家也是累,多擔點兒家裏的活讓巫仁往別的上頭使使勁也是累。都是累,都是為了閨女有個好結果。都一樣。


    所以王芙蕖是請了整個農忙時間全部的假,巫仁一頭一尾都在學裏,隻在中間最忙的幾天不放心家裏回去了幾天。現在王芙蕖還沒回來,她先回城了,花姐就將她帶了過來。


    現在是有祝纓發了話的,她算見著了一點點曙光。


    巫仁心道:大人不是那等惹人厭的墓誌官兒,那些個完蛋玩藝兒一個個活得跟塊墓誌似的,往上頭刻什麽就一輩子都是那麽個破樣子了,哪怕盜墓賊給它刨墳刨出來踩碎成了石頭渣子,拚起來還是原模原樣的癡心不改。上頭刻的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大人是活人,也願意活人,我隻管盡我的力,成與不成,我不悔了!這樣的機會要是把握不住,才要真的把後悔兩個字刻到墓碑上了!


    …………


    “這樣的機會要是把握不住,你要後悔一輩子的!”林翁在福祿會館裏來回踱步,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催促著。就差提著林八郎的耳朵往裏灌了。


    之前祝纓栽培縣學生的時候,林八郎“一意孤行”,讓他錯失了一個成為老封翁的機會。為此,林翁數次催促林八郎主動到刺史府去表達悔意,盡力排隊求個官。他越是這樣,林八郎越是不肯。


    這次有了機會,林八郎也答應了,林翁的精神又回來了:“上回的官兒,算了算了,不提那個。個升官暫時沒了,錢財上頭有些彌補也是好的,你這次帶著人過去,我把家裏的張管事給你,他是個懂行的人,也會看賬,也會做賬……”


    “還未成行,大人的事還沒辦成,您就先想著往自己家裏扒拉好處,我照您說的,怎麽對得起大人?當年對姐夫也是……”


    “住口!”林翁揚起了手。


    林八郎梗著脖子說:“咱要沒拿姐夫家的東西,他犯了那樣的大罪,死了活該!我不心疼他!他不冤!再來一次我還是幫著大人查他!可他的東西咱拿了,也沒還給姐姐,我沒臉拿著幫大人做事的功勞再去做官。姐姐還走了,越發沒意思了。”


    林翁撫著胸口,苦口婆心:“對你講了多少次了,那是你爹貪嗎?那不是為了你們嗎?你們弟兄八個!把我一把老骨頭拆了賣,也不能叫你們個個還能這麽過活!你姐夫?我全家在他麵前伏低做小,哪裏對不起他了?他犯了那樣的大罪,家產咱不拿也全充公了!在咱們手上,還能幫襯你姐姐外甥。別提你姐姐,我沒那樣的閨女!”


    說到女兒他就來氣,想起來女兒是親生的罵多了容易罵到自己,才對兒子仔細講道理:“你爹求了大人,好容易給她保住了兒女,還叫她有些田吃租,她呢?她沒把你爹坑死!不孝女!”


    林八郎聽他爹說得越來越心驚,心道:幸虧我沒做官,我要做官了,他還不定要我怎麽樣貪贓枉法呢!


    這一次又確實是機會,父親說的道理他都懂,他也知道一旦分家之後生計困難,但那是在為大人辦好事情之後!不做官、不積極回應祝纓給的機會,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擔心自己的家人。


    林八郎脾氣也上來了,道:“您要再支使我損公肥私,我明天就跟大人辭了這個差使。要我接差使,你用慣了的仆人,我一個也不帶!”


    林翁被噎住了,想鬧,又覺丟臉,想打罵,又深知兒子的脾氣,隻得說:“好好,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等你老了,有了八個兒子,再想想我!”


    林八郎也賭氣:“必不像您這樣的!飯沒煮好,先偷米,什麽樣的人家能容得下這樣的廚子?”


    父子倆慪了一夜的氣,第二天還是早早起來回家收拾去了。林八郎說到做到,林翁說的會做賬的張管事他就真的沒帶,而是另外選了自己平時看好的幾個人,再重新啟程,先去刺史府再見一次祝纓,聽一聽教訓。父親在旁,他有很多請教的話說不出口。


    這裏父子鬥法,那裏,祝纓安排完一天的事務,又將祁泰、花姐、彭司工留下。


    彭司工要接的任務就是將花姐的書稿安排下去付印。


    他問道:“不知大人要印多少?”


    “先雕版,印出五本樣書來,核對無誤再印一百本。”


    彭司士道:“那正好,印坊正在印識字課本,雕版師傅正閑著,再沒活計幹,他們不吵著要到外地趁錢,下官也要心疼給他們的工錢了。”


    祝纓笑道:“以後且有他們的活幹呢。去安排吧。”


    “是。”彭司士答應了,臨走前不忘再恭喜花姐一聲。花姐臉上紅紅的,也跟他道一聲謝。


    彭司士走後,祁泰話就多了:“大人,印書不用我做什麽吧?撥錢也是司倉的事兒,現在小吳不在了,還有司倉佐呢。難道是核算成本?”


    “成本已經有人算出來了,不用你算,你來核查一下她算得對不對。”


    花姐拿出單子來給祁泰看,祁泰掃了一眼,這個賬非常的簡單,心算即可。道:“還行,挺仔細的。”


    祝纓道:“胡師傅,勞駕,把巫仁叫過來吧。先生,給你一個學生,一會兒你考一考她,試試她的本事。”


    祁泰驚訝地問道:“還有我的事兒?”


    “對。”


    一時,巫仁摸不著頭腦地被帶到了簽押房,看到祁泰,她緊張了一下,心道:這是要做甚?


    花姐對她微笑,說道:“是一些賬目上的事情要問你。”


    巫仁也不開口,躬一躬身,微微低下頭。


    祝纓道:“你的賬目做得不錯。這是祁先生,我讓他考一考你,你可願意?”


    巫仁點了點頭。


    祝纓道:“開始吧。”


    她和花姐就聽著,花姐也懂一些記賬之類,但是知道得不深。祝纓就不一樣了,她懂得比花姐深得多,當年鄭熹專門找人教過她。就聽祁泰考巫仁先考算術,再問賬記的一些知識。巫仁是上過學,但是學得不太深,梧州這地方,一個女孩子,也學不到多麽高深的內容。


    不過祝纓從中可以聽得出,巫仁很有條理。


    等祁泰考完,她又問了巫仁一些問題。譬如,已知,番學有女學生若幹,眼下又有若幹病人要醫治,要如何安排。


    巫仁問道:“先看病人的情況,住在哪裏、活動方便不方便……”


    祝纓又考了幾道籌劃事務方麵的問題,對巫仁比較滿意。然後問祁泰:“先生看,她要從現在跟您進修一下,您願意嗎?”


    巫仁心裏緊張得要命,臉上卻隻是微紅,人也還牢牢站著。


    祁泰想了一下,又看一看花姐,說:“也行。”


    巫仁小聲地問:“那,番學那裏的功課,小女子還能繼續學嗎?”


    花姐道:“當然能。”


    巫仁舒了一口氣,娘和孟姨上了年紀,學得稍慢,筆記不快,比不得那些官話、文字漸漸熟悉的小女生,為她們耽誤課程恐怕是不能的,還是她盯著幫記一下筆記之類更好。自己的事業和母親的學業之間,她難以取舍,幸好,不用取舍。


    祝纓道:“今天番學沒放假吧?”


    花姐說一聲:“哎喲!阿仁,咱們快走!”


    祝纓目送她離開,才問了祁泰一個問題:“她,比小吳怎麽樣?”


    祁泰也認真地說:“那些個彎彎繞繞的事兒我不懂,要說學東西比小吳強,賬目安排上頭,更強。您不會想叫她接小吳的班吧?我還以為是叫她幫大娘子呢。”


    “當然是先幫著大姐。司倉?我可沒說啊。”


    她要用的人,得可靠,也得有能力。可不可靠的,一時半會兒不太確定。但不能長年累月考驗完了很可靠,末了一問,能力不足。於她而言,篩選能力,現在反而是一件比考驗忠誠更簡單的事情。


    巫仁都送到眼前了,就她了。鈴鐺同理。


    祁泰道:“大人,要沒別的事,我就回我屋了。”


    “去吧。”


    ……


    這一天,林八郎又是趕到了傍晚進了城,當天晚上住在會館,第二天一早求見。


    林八郎預先寫好了小抄,整理了一些問題。見上麵之後腦子一空,忍不住拿出小抄。


    祝纓道:“你拿過來我看看吧。”


    林八郎紅著臉,將小抄拿給了祝纓。上麵除了“糖坊安排”、“盧刺史”、“當地會館”的問題之外,最後一條赫然寫著“父”。


    祝纓先一一給他解答:“你不必馬上動身,我先安排你到官坊裏看一看,再給你一套圖紙,這一套圖紙你隻能自己拿著。動身之前,我會給你一張名帖,你拿著去見盧刺史。當地會館今年輪值的人你也知道,先住到那裏。你是遊學的學生,不是商人,記住了?”


    “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想吃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想吃肉並收藏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