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到了鄭府,這裏顯出了一絲緊張的氣氛,仆人們仍然與她打著招呼,但腳步都輕了許多。以往問好的時候還能陪她走一段,現在都不敢擅離職守了。


    到了廳上,不但有鄭熹、鄭奕等,連剛進京的薑植等人與應該在家守孝的溫嶽都來了。


    坐下之後,互相問好,又安慰溫嶽。然後鄭熹指著薑植幾個外放的人開口:“今天一是為他們接風,二也是難得一聚,好好聊一聊。”


    這一晚的接風宴沒有歌舞,隻有一群人圍坐,祝纓現在不用敬陪末座了,但溫嶽等人仍然極力謙讓,鄭奕、鄭川兩個將她拖到了鄭熹下手坐著,對麵是鄭奕、斜對麵是鄭川、下手是薑植。


    鄭熹也說:“快些坐下吧,咱們好說話。”


    都坐好了,酒也沒喝多少,鄭熹就提到了皇帝的身體。又說:“我知道朝廷內外人些人的心亂了,你們不能與他們一般見識,不能亂。”


    大家都說是。


    鄭奕道:“話雖如此,咱們總不能眼看著吧?我看有些人不會安穩。”


    鄭熹道:“這是自然。京兆已經盯緊了一些要緊處。”


    溫嶽道:“可恨禁中沒有可靠之人。”


    眾人嗟歎,祝纓道:“這怕什麽?”


    鄭熹問道:“你有辦法?”


    祝纓問道:“您是依著國法家規,保扶東宮的,對不對?”


    “這是自然!”


    祝纓道:“那就簡單了。無論有多少陰謀,隻要不是太子謀反,咱們就不用管別的,隻要守住宮中就行。一旦名份定了,還怕什麽?劉相公現住在宮裏呢。”


    鄭熹看了祝纓一眼。


    劉鬆年當年的事跡最早還是鄭熹告訴她的,當時說的不詳細。祝纓解釋道:“當日永平公主家嫁女兒,陛下突發疾病,他對我說,去找京兆,維持京城秩序。我就知道他不止是會寫文章那麽簡單。既然如此,就是宮中有一個可靠的人。”


    鄭奕道:“那還有咱們什麽事?”


    祝纓道:“那就讓丞相們知道,有咱們的事。”


    鄭熹笑道:“是了。你們回去之後,務必要恪盡職守,不要與諸王串連。又要安撫同僚親朋,不要讓他們涉險。咱們隻管聽陛下和太子的。”


    眾人又答應了。


    鄭熹舉杯,大家一起吃了一餐。幫太子,大家都放心了。雖然諸王勢力不小,但是太子占著大義名份,安全。


    吃完了飯,眾人又議了一回,商定無論發生什麽事,他們都不要慌亂。如果薑植等人離京了,那就不算他們了。如果還在,所有人一定要在第一時間幫忙維持秩序。同時,如果百官齊聚,大家都要為東宮壯聲勢,促使太子盡早登基。


    同時,鄭熹又給祝纓安排了一個任務——找王雲鶴通個氣,表明一下立場。其他地方鄭熹另有安排,不用祝纓操心。


    如果事情不順,有人趁亂生事,他們也要堅定地站在東宮一邊。鄭熹出動京兆的衙役,各家的家仆都要準備起來。溫嶽雖然丁憂在家,但是如果有變,他也要披掛起來,接到消息就去找禁軍中的關係,要“勤王”。


    鄭熹最後說:“料想不至於此。太子在宮中,一切應該很順利才是。心思還是放在本職上。”


    眾人吃了一顆定心丸,祝纓從鄭府離開之後,轉去王雲鶴家。


    ……


    王雲鶴近來很忙,刺史見了一個又一個。腦子裏不時閃出一句話:這些諸侯,壞透了。


    比較倒黴的是,壞家夥們都在京城了!


    皇帝好好的時候,他們想著為自己的轄區爭好處、顯政績、為他們自己討價還價。皇帝一病,這些人各有自己的立場,東宮空懸數年,你知道有多少人暗中投靠了哪一個王呢?


    當今太子的威望確實不夠,哪怕讓太子登基了,這位仁兄也無法掌握天下的。皇帝一旦軟弱,就代表朝廷中樞容易乏力,諸侯們不趁機幹點什麽就對不起皇帝這麽“寬仁”了。輕一點的也是個搜刮、享樂,重一點的會幹什麽就不知道了。這是人性。肯“一如既往”幹活的,都算好人了。


    這些都需要丞相一一安撫拿捏。


    王雲鶴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快一點把這些家夥的考核給做完,搞完一個踹走一個,統統踹回他們的轄區去,不留他們在京城裏,免得拉幫結派,攪亂時局。先維持皇位的和平交接,再厘清這些官員。


    誰都看得出來,皇帝再難康複了。


    太醫署的醫官們已經開始寫遺囑了,咒禁師也是,屁用沒有。皇帝現在還能活幾天,誰都沒譜。王雲鶴粗懂一點醫術,不,哪怕不懂醫術也能看到皇帝一臉的死氣,黯沉沉的,沒個希望。


    祝纓偏在這個時候來了,王雲鶴道:“壞了,這就是杆子頂上係的那麵旗,一飄起來就是起風了。”


    一旁侍奉的仆人也是熟人,小心地說了一句:“相公不是一直說祝大人是個明白人麽?”


    “叫過來吧。”


    祝纓進了書房,王雲鶴指了指椅子。


    祝纓先說:“宮中、京中情勢如此,相公日理萬機,沒有事情我也不敢來隨便打擾。”


    “什麽事?”


    祝纓道:“剛才從鄭京兆府上出來。他讓我帶一句話:必恪守臣節,依國法禮製。還望相公能知道他的心。”


    “這是應有之義,何必特意表白?”王雲鶴其實是放心了。交替的時候,肯配正常幹活都算配合的好人。


    祝纓不客氣地道:“沒有重臣輔佐,太子殿下隻怕令不能出東宮。便是有,那一位自己不立起來,也是削弱朝廷的威嚴。現在是最需要重臣表白的時候了吧?”就太子這威望,嗬。王雲鶴這樣的一個人,怕不已經開始愁了。


    “他怎麽不自己對我說?”


    祝纓笑道:“恐怕是想的。不過剛才那句話要是他親自對您講,怕是要被當成‘亂臣賊子意圖擅權’了。可您想想,也確實是這個理兒。”


    “你是鄭熹的人?”


    “我不是誰的人!”祝纓認真地說,“京兆於我有提攜之恩,但那隻是緣起,有了一個一起走路的機會。路,都是自己走的。便是一家子父子兄弟,也不能都長一個腦子。我與相公也是如此,有了一點緣份,接下來就看怎麽做了。我必保東宮,既然大家想法一樣,那這段路就還是一起走的。”


    王雲鶴點了點頭:“好自為之。”


    “是。”


    王雲鶴放緩了臉色,道:“他也還算明白,你也沒令人失望。”


    祝纓笑彎了眉眼,忽然問了一句:“為什麽不把諸王都扣在宮裏?光杆兒一個,在宮裏能做什麽?什麽時候平安度過,什麽時候放回家。豈不是好?”


    王雲鶴歎了一口氣:“老劉提過,陛下一見好,就又將他們放出去了。一直扣著也不是辦法。”


    “劉先生與陛下?”


    王雲鶴道:“陛下年輕時救過他的性命。”


    “哦,懂了。這就說得通了。”


    “你懂什麽了?”


    “劉先生的脾氣,年輕的時候隻怕更……”嘴欠到需要當時的皇子來救,倒也十分符合他一貫的作風。


    王雲鶴笑道:“莫要當著他的麵提及。”


    祝纓道:“是。”


    …………


    如他們這般串連的人不知凡幾,然而皇帝竟又好了幾天,其中還上了一天的朝。又下令,凡已考核過的地方官員,即日起都命趕回轄區。


    再不願意也不得不收拾行裝,一步三回頭,寒風瑟瑟中往回趕。


    諸王看在眼裏,不由一陣陰霾。


    皇帝才好了一點,諸王又能回家了。魯王急匆匆地趕回了家,一到家裏便召集了自己的智囊、幹將們。其中一位赫然是他的妻舅,這位本該流放了的,現在竟然還藏在魯王府裏。


    段嬰先問:“殿下這麽著急,難道是陛下那裏?”


    魯王沉著臉,搖了搖頭:“不是。”


    “那是?”


    “不能等了!阿爹一病,就把我扣在禦前。”


    段嬰道:“這不是很好麽?誰在陛下麵前,誰就掌握了先機。”


    “有個屁用!”魯王說,“趙王也在!我能幹什麽?”


    “那您的意思是?”


    “動手吧!”魯王道,“前幾天他眼看要不行了,他把我托付給趙王!哈!托付給趙王!我算看明白了,他就是拿著我來鎮一鎮趙王,好叫趙王不敢妄動,並不想叫我做太子。他騙了我!騙了我二十年!”


    段嬰輕聲問道:“您想怎麽辦呢?”


    “阿爹現在行動不便,冬至日會讓趙王代他去城郊祭天!”魯王的笑容猙獰了起來,“讓他祭天!咱們兵分兩路!聯絡周遊,到時候讓他在宮中舉事,保護好陛下。至於趙王……他要纂位,我誅殺逆賊不為過吧?”


    魯王的計劃十分簡單,周遊是深得皇帝信任的“舊家子弟”的一員,打死皇帝都想不到會勾結魯王的一個人。魯王又在外麵有“綠林遊俠”之類,正可用來行刺太子。


    太子出行的警戒必然不如皇帝,也不如在宮中嚴密。外麵把太子一殺,宮裏把皇帝一控製。再以皇帝的名義下詔,說太子要謀反,立魯王為太子,禪位。


    齊活!


    第326章 冬至


    段嬰掐了自己一把,試圖保持冷靜,在此之前魯王從來沒有對他提到過有這樣的計劃!


    十幾年來魯王都是很有希望的樣子,打先太子時期開始皇帝就寵愛幼子,即使後來立了趙王為新太子,也可視作是被朝臣逼迫不得已而為之。朝臣的意見固然重要,皇帝如果想幹一件事,是必得要幹成的。段嬰對魯王還是抱有希望的。


    皇帝的病情加劇,或許活不了那麽久,就不能慢慢來了。


    他隻是想“推動”皇帝下這個決心,並不是要自己動手!一動手,味兒就變了。皇帝要廢立跟魯王想自立,能一樣麽?


    而且魯王這個計劃,聽起來是那麽的粗糙!


    段嬰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和一點,好聲好氣地問:“殿下,兵分兩路要怎麽動手呢?兩處相隔這麽遠,外麵動手,縱使太子沒了,宮裏知道了能讓殿下如願嗎?若是宮中沒有得手,太子處又得到了消息,您就進退兩難了。若是陛下、太子都在宮中,能一網打盡倒也還行?那也不行啊!怎麽能一網打盡呢?一個周遊,它也不可靠呀!”


    魯王帶著點刻意的微笑,道:“你果然聰明,這些都想到,我已經安排好啦!”


    段嬰道:“願聞其詳。”


    “既然是冬至日的祭祀,必有鼓樂、必選吉時的!那就是信號!不用周遊幹什麽麻煩事,帶兵入殿‘拱衛’天子還是做得到的!分頭行事好呀,他們父子本就相疑,嘿嘿!”


    段嬰低頭想了一下,又問:“到時候您在哪裏呢?既是代陛下祭祀,必有百官相隨。”


    魯王不在乎地說:“我當然是告病,留在京城,吉日一到我便進宮。你也隨我一同去,草擬詔書的事,就交給你了!”


    他越說越興奮:“隻要璽書在手,太子又如何?丞相又如何?對了!還要把六部九寺的官員拿下來!”


    段嬰又問:“城外的刺客可靠麽?有多少人呢?動用兩路人馬,這麽多人會泄密的。”


    魯王大大咧咧地說:“不告訴他們!”


    魯王的妻舅也笑著說:“對,不告訴他們,隻有我與周遊知道要幹什麽。綠林遊俠誰個懂鹵簿、法駕?他們不會知道要襲殺的是誰的。周遊隻要假裝是護駕,就能帶人圍到殿上。到時候他們已經做了開頭,就不能不做下去了。”


    段嬰心道:看來你們是商議好了的,可笑之前竟沒有告知我,我還在為你籌劃。我如今也陷於無賴士卒一般的境地了!照現在的計劃。倒也有一搏之力。


    魯王又拿一張紙來:“來!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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