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刺史道:“總算盼來天使了!”


    祝纓道:“我亦心急如焚!”


    兩人坐下,陽刺史便問祝纓:“不知您的行轅要駐於何處?”


    祝纓道:“自然是要往北去。”


    陽刺史擔心她的安全,希望她能留下來,祝纓道:“不看一看,不好交差。鄭侯年過七旬尚不避凶險親自督戰,我又何敢退縮呢?”


    陽刺史道:“鄭侯竟真的北上了麽?那便好!那便好!他老人家的威名仍在!”


    祝纓道:“是啊,老人家不容易。”


    陽刺史又問:“不知天使帶來了多少賑濟的錢糧呢?”


    祝纓道:“夠用的。”


    陽刺史沒摸著她的底,隻得說:“那便好,那便好。”


    祝纓道:“我耽誤不得,須得繼續北上,待我巡視完全境,少不得要勞動到使君。”


    “豈敢豈敢,願為天使前驅。”


    陽刺史說是願為前驅,他也不能離境北上,還得是祝纓自己走。


    祝纓繼續北上,又不斷有學生飛奔來拜見。祝纓特意詢問了一些當地“逼死人命”的案件,便知不是誣告。北地豪強有如黃十二郎的,逼死了不會有太多的人惋惜。但是有些官員為了自己的政績,又盯上了一些“樂善好施”的長者。


    告到京城的是一戶姓鄭的人家,與鄭熹家沒有一點關係,就是同姓。


    鄭老翁也兼並,也隱藏一些戶口,但是手段溫和,對佃戶也不錯。比起縣衙裏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吏,竟要好上不少!並不純是靠與官府勾結、奪人田地才攢下家業的。


    向祝纓述說的學生輕聲道:“學生看著也不忍。縣令大人必要辦他,我讀過王相公的文章,我想,王相公絕不是縣令大人那樣的人。就……放他兒子去告狀了。”


    祝纓道:“知道了。”


    事情的結果是,這個縣令被罷免了,鄭家的家產發還了一些,但是隱田隱戶官府給登記上了,照舊納稅。


    祝纓帶人將四州略走了一走,與四位刺史見了麵,他們都請祝纓到自己的地方駐紮,也都問賑濟的錢糧。


    祝纓也都回說:“等我看完。”


    她一路北上,半月後來到了第一座被洗劫的城池前。


    城外,一片焦土,胡人撤退前一把火,燒了臨近成熟的莊稼。


    第358章 補盆


    陪同祝纓來的刺史低聲道:“胡人連番騷擾,都無功而返,人人大意。官軍敗退之後,胡人就殺了過來。”


    “怎麽攻城的?”祝纓問。


    前線的戰報說得含糊,祝纓到現在也隻知道一個“驕兵之計”的大概,細節並不清楚。


    刺史道:“他們突然就來了,有好些器械。後來才知道,他們是詐開了第一座城門,進城之後開了城中武庫,又擄了匠人就什麽都湊齊了。”


    祝纓不怎麽會用兵,卻也知道這手段不能算差。先是驕兵之計,官軍敗退之後胡人搶先偽裝官軍。烽火燃起,再往後的城池警覺了,他就造了器械強攻。


    能想出這個點子的人,他是有腦子的。關鍵是人家幹成了,能成功,就是好點子。


    祝纓問道:“如今是誰在主事?”


    被洗劫的四座城,主官一個能用的沒有,重傷的那個在這些日子裏也死了,四個死了三個,還有一個下落不明的,有人說他逃跑了。反正是沒了。


    刺史道:“先由他們幸存的官吏維持著,下官也從州裏調撥了人,無奈州裏也要人手,上報了朝廷之後,隻盼著朝廷能早日救民於水火。幸而您來了。”


    北地四州不是一字擺開的,而是幾塊拚在一起,最倒黴的一個州離胡人最近,接壤最多,占了被洗劫的四座城中的三座。刺史姓王,就是眼前的這一位,與現在的禦史大夫是本家,見了祝纓之後哭得像個淚人兒。一州能有幾座大城呢?一下被搶了仨!


    他也是所有人裏問錢糧問得最殷切的。


    祝纓問道:“胡人走後沒再回來?”


    王刺史道:“沒有。自從胡人劫擄一番北遁之後,官軍這些日子也重整旗鼓,想是胡人也不敢再南下了。”


    這屁話說得他自己都不信,人家是贏了,又不是輸了,怎麽不敢?


    “進城吧。”祝纓說。


    臨近城池,便見一個青色官服的人帶著一群人迎了出來——本地主簿帶著父老來了。


    現在這座城裏主事的就是這個主簿,腦袋上的傷疤還沒好透,哭喪著臉說:“大人!終於盼來您了!我們大人都殉國了!”


    見到儀仗他們就先拜了下去,祝纓跳下馬來,扶起主簿,然後一一將父老扶起:“我來晚了。官軍遇到挫折,諸位仍固守鄉土,都是忠義之士。”


    主簿與父老們都嗚咽了,他們中有些人的親屬也蒙難了,咬牙切齒求報仇。其中一個青年道:“隻要大人準許,我必召族中兄弟殺胡以報父仇!”


    祝纓道:“咱們進去細說。”


    祝纓這輩子慘事看得太多了,早就心如止水,而城破之後卻又是另一種慘。


    它不是荒涼,不是“被殺空了”,它還有人,在這一片土地上,人有著異乎尋常的頑強。


    這座城不大不小,不如州城大,但是城牆卻厚而高,造的時候是很合格的一座邊城。城池被洗劫,仍有一部分百姓留存了下來,家家戴孝、戶戶白幡。人的臉上情緒很複雜,有驚恐有憤怒有悲傷以及很多的不敢置信。


    …………


    一行人入城,官衙已經被燒了一半了,城裏的房子也被焚毀了不少,眾人勉強在衙署裏坐下,隨行的士卒駐紮不下,隻能暫借了守軍的營房住。


    祝纓對主簿道:“本城官吏何在?都召了來吧。”


    她攏共帶了百來號人,大部分是不怎麽識字的大頭兵,就算來二百人,也是不頂用的。何況她不能在一座城裏一直呆著,得把現有的這些官吏給用起來。


    主簿去召集人手的時候,之前那位介紹姓姚的戴孝青年又舊話重提,要為父報仇。祝纓道:“有你出力的時候,你們且安坐。”


    祝纓又請來本地的駐軍,駐軍也是殘缺不全的,缺員還沒有補齊,將軍是沒有的,如今為首的是一個校尉,一瘸一拐的拄著杖,被個小卒攙了過來。金良見了,歎了一口氣。


    校尉向祝纓行了一禮:“大人,甲胄在身,恕末將無禮了。”


    祝纓道:“你們為國守城,辛苦了。請坐。”


    校尉臉上一片灰敗之色,祝纓示意金良詢問他。金良道:“邊城是苦些,我年輕的時候跟隨君侯征占的時候,這兒也是個苦地方。幾十年過去了,還是這般難熬!好在君侯已經在路上了,就快到了。”


    校尉看到了他身上的服色,再聽他的資曆,口氣和軟了許多,道:“是鄭侯麽?那可太好了,總算有人管我們了。”


    金良於是詢問還有多少兵士,現在怎麽安排的駐防,冷將軍等人有沒有同他聯係、怎麽安排他們。


    校尉都答了,他的手下被打殘了,如今隻剩下幾百號人,冷將軍派了人來聯絡,又調了一些青壯走,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了。此外,糧草也快不夠了。


    校尉道:“胡人搶一次、燒一次,他們一走,庫門都被砸開了,這些百姓又把城中的糧倉給搶了一次,如今沒剩什麽了。他們一來一放火,牢裏的犯人也跑了,更加了亂!能勉強維持秩序,已是老天保佑了。”


    金良問道:“你們的糧草也轉運不及麽?”


    校尉苦惱地道:“都打亂了,誰也找不著誰,上哪兒找去?大人,不是我說渾話,再沒糧,我這些兵就要變成匪了!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不是?手裏有刀,肚裏缺食兒,想叫他不搶,也是不能夠的。”


    祝纓點了點頭,問姚姓青年:“願意為我做事嗎?”


    姚姓青年道:“隻要能報父仇!願為大人驅使。”


    祝纓道:“好,想報仇,得先把家守好。助我安置難民,我為你寫薦書給鄭侯。”


    青年大喜:“多謝大人!”


    祝纓接著查看本縣的檔案,卻見舊案也被燒得亂七八糟了,再到糧庫裏看,隻剩下一些被踩在土裏的穀粒。這些人並沒有說錯,確實被搶得很慘。祝纓又臨時征人把糧庫給修了,準備接城外殘存的糧食。


    王刺史道:“隻怕……也是不多的。”


    祝纓道:“我自有安排。”


    對,是被燒了不少,但是總歸有一些,能夠暫時糊口的。


    祝纓先對父老們道:“如今大敵當前,當共克時艱!你們家中有子弟的,都給我!現在就去,把人帶來。”


    父老們互看一眼,姚姓青年先說:“我這就去叫人!”


    其他人也響應:“是!”


    “要快。”


    “是!”


    他們匆匆而去。


    祝纓又看了主簿帶來的人,一共十來個,個個忙得焦頭爛額。這些人,平時敲竹杠、刮油水欺負百姓是有的。如今城破,有的家人罹難,有的同僚被殺,倒都生出了一股同仇敵愾的情緒來。


    本城主、副兩位長官都死在破城之時了,現在剩下的這些官吏度日如年。跑,怕朝廷追究,不跑,場麵不好收拾、胡人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殺回來。


    祝纓先安撫了他們:“朝廷已然知情,鄭侯正率軍趕來。當務之急是安撫,要許城外百姓入城避難。”


    “已經許他們入城了,隻是城中缺糧。”


    “我知道了。”祝纓說。


    她看了看這些人,說道:“識字的出列!”將人分成兩部分。


    過不多會兒,鄉紳們便帶著自家子侄,氣喘籲籲地過來了。鄉紳人家的子侄,識字就比普通人多。


    祝纓正好用得著他們,把他們聯通本地官吏搭配著分到了蘇喆等人的手下。


    祝纓道:“蘇喆,出安民告示,宣示我來了。陳放、項樂,帶將識字的,清點戶口,將百姓安置,青君、林風,肅清街麵,不許有人趁亂打劫。校尉,加固城防,以防胡人再次攻城。項安,接管倉儲。主簿,將城中青壯召集起來,校尉派兵同行,能收多少糧就收多少。卓玨,行文冷將軍,這裏的兵士他得管。他要管不了,我與鄭侯聯絡……”


    聽到她在下令,王刺史與校尉都有些放鬆,這些命令聽起來還挺靠譜的。王刺史心中還有些忐忑:沒見天使後麵帶著押運糧草的車隊呀!這要怎麽弄?


    祝纓卻又向鄉紳們露出了憂鬱而和善的微笑:“危急之時,還要諸位父老體諒,救此困噩。”


    父老忙說:“不敢。也是守衛鄉土。”


    祝纓道:“好。朝廷的糧草要過些日子才到,咱們先把眼前這一關過了。眼下城外還殘存些莊稼要收割……”


    祝纓的意思是,不是先收再發,而是將殘存的、沒有被完全燒掉的土地分片,清戶口時,每戶多少人分多少畝地,你自己趕緊去收,每畝上交若幹充實府庫,餘下的自己拿回家裏。也不分是誰家的田了,別人餓死了,沒人守城,胡人來了你有田也沒用。


    土地最多的還是本地的士紳大族,得跟他們商議。


    父老們麵麵相覷,裏麵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慨然道:“胡虜南下,我等又豈能安穩?不過一季之糧!我的田倒有一些僥幸還在,前幾日收了一些,本也要周濟族人與鄉親的!如今都憑大人分派!我再出兩百石存糧!”


    他是家中在鄉下有個結實的塢堡的人,本來不住城裏,出了事之後才進城探消息的。他的塢堡不在胡人的路線上,目前仍然完整。


    祝纓道:“果然是忠誌之士!我將為你們上表,朝廷會記住你們的忠義之舉的!”


    接著,陸續有人站了出來。


    糧草的問題暫時算是解決了。


    祝纓不能在此處停留太久,很快,看著城中各項事務上了正軌,她從本地父老的家族裏各搜了幾名年輕人,湊足了二十人,分了一半參與到本城的事務中,皆暫領衙門一項差使。主簿暫升為丞,除司法、司功之外,其餘暫用本地大族子弟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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