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點了點頭:“信且慢看,今日我來是有一件事要與先生商議的。”


    “何事?”


    祝纓道:“國子監,你還預備怎麽弄?還要花多少錢?怎麽花?”


    楊靜將上半身往後一扯,警惕地問:“怎麽?朝廷要在這上頭克扣了嗎?冊封後宮少花一點,就夠給貧寒士子多供些柴炭了!我可正要給老師寫回信呢!”


    祝纓做了個製止的手勢:“我什麽時候克扣過你了?後宮的事兒,陛下初登大寶,這第一遭,得看得下去。往後他想奢侈,我也是不能夠答應的。”


    楊靜放心了,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要多少,咱們合計一下,我先給你撥了。”


    楊靜嚴肅了起來:“你是遇到什麽事了嗎?這麽著急,還隻帶了兩個女娘過來。說!是有什麽危險嗎?說出來,一起想辦法。萬事自己扛,給人留好處,是想叫別人愧疚嗎?你不是這樣無聊的人吧?”


    祝纓哭笑不得:“想到哪裏去了?我要為你做事,必要你記著恩情的!”


    “那是戶部?”


    祝纓道:“別瞎猜了,趁著手上有,先撥給你。”


    今天政事堂找她聊天兒,她就覺得這個戶部自己可能呆不久了。政事堂難得有意見一致要幹一件的時候,他們意見一旦一致,就能決定幾乎天下所有的事。自己能拖到把各地的情況摸清,已經算是他們讓步了。


    雖然不知道除了京兆還會調她幹什麽,但是她得先把一些事情給安排好。


    其中一條就是楊靜在幹的事,這個事戳好些人的肺管子,從錢財上卡是個挺有效的手段。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楊靜隻能說初見成效,接下來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祝纓希望能抓緊時間,先把錢糧撥給楊靜,等自己離開戶部了,楊靜也能支持一段時間,直到迎來轉機。


    她自己也有一個預算,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紙來:“先生看看,這樣行不行?”


    楊靜狐疑地拿過來一看:“哎喲!”不少。


    他更懷疑了:“你把話說清楚!不然我這拿得不安心。”


    祝纓道:“不能說。但對我,應該不是壞事。還望見諒。你隻管安心拿著。”


    楊靜直勾勾地看著祝纓,祝纓一派坦然地看著他,楊靜看了半天,氣道:“忘了,你又不是學堂裏的毛孩子!”要是他的學生,看一眼能讓學生直接跪了,祝纓隻是看著年輕一些,並不是真的年輕人。


    祝纓笑不可遏:“你照著這個寫個公文,你發文,我撥錢糧。告辭。”


    ……———


    次日,祝纓便開始處理一些事務,都與楊靜的事相仿。


    下午的時候又抽空去了一趟溫嶽的營地,看了一回北地的子弟。


    到得晚間,趙蘇等人如約而至。


    雖然他們都是祝纓引入朝堂的,但祝纓並不要求他們每天都到自己家裏來報到,他們也各有各的事要做。現在祝纓有事相召,他們都猜祝纓是有安排了。


    趙蘇與趙振在赴約之前心中是有猜測的,施鯤死了,朝上麵臨一次洗牌。施鯤沒了,最大的影響不是子孫丁憂空缺,而是一大群人沒了頭領、沒了指導與庇佑,會產生變數。


    兩人一到祝府,發現到的人非常的少,且都是“老資格”,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錯。頗覺重責在肩,又升出指點江山的豪情來!曾幾何時!他們不過是被蔑稱為煙瘴之地的小蠻子,現在居然真的可以“指點江山”!


    他們現在說的話,也可以通過祝纓,反映朝廷的策略上了。


    趙蘇先說:“義父召我們來,可是為了施相公的事?他一走,朝上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豈料祝纓卻說:“那倒不是。”


    “誒?”


    祝纓問道:“蔡義真這個人,你們知道多少?”


    趙振道:“不多,仿佛是同鄉。”


    趙蘇補充道:“因他是南人,所以多看顧一二。曾見過,但也不見特別精明。尋常普通一官員。”


    祝纓這才說了蔡義真的事情,然後讓蘇喆介紹。蘇喆道:“去會館看了,是他家娘子的一個心腹婆子來的,說是受了冤屈。我仔細問了,是他沒爭過人。手沒別人黑,勁兒沒別人大。看她的樣子,好像有所隱瞞,我明天再去找她仔細問問。”


    趙蘇歎道:“這些人,怎麽能與義父親自帶出來的人相比呢?可是要用人,就難免良莠不齊。”


    趙振道:“這卓玨也是,好沒計較,怎麽能不先問一問呢?他就光顧著‘同鄉’,一聽‘南人’必要引為助力。”


    趙蘇又小心地說:“可是,也不能全管不管,多少南人都看著呢。義父?”


    祝纓對蘇喆道:“明天你繼續去會館。”


    “是。”


    祝纓對趙振說:“卓玨也不是全沒道理,同鄉互助,本是常見。南人仕途本就比別處坎坷一些,也不怪他上心。隻是一件事做得久了,就容易化繁瑣為簡,不講究。這是大忌。你們都要引以為戒,他那裏,我來講,你們自己也要警醒。”


    “是。”


    祝纓又說起了冼敬:“以前多好的一個人呐,如今成什麽樣子了?我可不想當冼敬。你們也不要做冼敬,最終為人挾裹,也不知道是在做丞相還是在服苦役。”


    二人悚然稱是。


    祝纓道:“話說回來,並不是要摒棄南士,而是要先發現隱患,要有‘家法’,明白麽?”


    “是。”


    祝纓微笑:“很好。”


    眼下她自己也算是有了一夥小小的“南黨”,隨著人數越來越多、攤子越來越大,也需要有一個“規範”來約束一下所有人了。她是他們的領頭人,對他們算有“知遇之恩”“提攜之恩”,他們也聚攏在她的身邊,輕易不能背叛她。


    然後呢?


    到後來再攏這一批人的時候,她是有意把標準放得寬了一點的。即,這些人可以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毛病。有缺點,才會有需求,需求庇護。同時也是不得不如此,自己又不是管著吏部的,沒辦法細考察。


    蘿卜快了不洗泥。


    她以前也沒有攏過這麽大一批“黨羽”,不得不走一步看三步,慢慢地調整。


    蔡義真的事情給她提了個醒,南士願意投奔她,不代表這些人品德一定很高尚的。整個朝廷裏,絕大部分都是普通人,遇到了誘惑,踩過線是很平常的事情,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他們奔她未嚐沒有利益的考量。


    重利,就容易不講義。


    之前讓趙蘇摸一摸南士們的底,主要是能力、政績,而卓玨則是把“南士互助”寫在了臉上。


    現在,祝纓要重新調整一下布局。


    她需要一批“信得過”的人,對“黨羽”進行一個“監督”。趙蘇、趙振、蘇喆,都是這她選中的人。


    趙蘇主要管摸查各人的能力,趙振、蘇喆則是要留意品德、不法之事。


    蘇喆問道:“那,卓郎君呢?”


    祝纓道:“他還幹他該幹的事,又不是不管南士了。”


    三人也都放下心來,笑道:“他幹這個就不錯,隻是確實‘化繁為簡’得有些過了。小心些,還是不錯的。”


    …………


    次日休沐日,祝纓帶著路丹青等人去挑馬,又讓卓玨作陪。


    卓玨這幾日也正著急,不知道祝纓是個什麽意思,看著路丹青試馬,說了一句:“那馬有些高了,她須換個矮些的才好。”


    然後就又提到了蔡義真:“仆人沒能說明白,這個……”


    祝纓道:“讓他的仆人投柬,給大理寺。裴談新上任,想必會希望立威的。”


    “是。”


    祝纓又緩緩地說:“你自己呢?”


    “我?我不曾有違法事。”


    “你至今沒任過地方,這樣不好,有瑕疵。總要任一任地方,才不會被地方上的事情蒙蔽。最好是任幾年地方,從副職做起,長些閱曆。”


    “是。”


    祝纓道:“我為你安排一處,你要用心做事。你也看見蔡義真的事了,去了自己當心,有事及時寫信回來。”


    卓玨這才笑了出來:“是。”


    不多會兒,路丹青挑好了馬,她終究還是要了一匹大馬。郎睿、金羽也一樣,他們都不喜歡矮馬。


    祝纓笑道:“好吧,就先這樣。”


    又讓卓玨也挑一匹,上路的時候好用。


    祝纓並非對卓玨空口許諾,挑完了馬,她就去了陳萌家——此行要辦兩件事,一是把卓玨給調走,二是把顧同給調回京城。


    顧同被她放在外地許久了,該調回京城來了。


    陳萌沒問祝纓為什麽這麽幹,隻是說:“怎麽還有個次序的?”


    祝纓道:“卓玨做學生的時候,顧同是當地的縣官,先調顧同回來,好讓他們師生見一麵。不然,這一岔開了,這輩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再見一麵了。”


    “你這心,也太仔細了。”


    第415章 公心


    “哪裏哪裏,比不得你。”祝纓輕快地說。


    陳萌道:“你就別誇我啦!咱們兩個,還用這麽客套麽?那就沒意思了。”


    祝纓道:“我要操心的人少,不像你。”


    一句話戳到了陳萌的心上,他輕聲抱怨:“我竟沒想到,這整個政事堂,竟然是我最有公心了。我才到京城那幾年,看冼敬是恁樣一個君子,如今你再看看,滿腹私心雜念!鄭熹,多麽風流倜儻、高瞻遠矚的貴胄公子,我原以為天下布局都在他心中,如今也將姻親朋黨看得更重。竇相公實幹,可我看他這些日子有些退意,沒那麽有衝勁兒了,仿佛在謀後路,你瞧瞧……”


    祝纓道:“冼、鄭二人,去掉其中任何一個,另一個立時就胸懷天下起來了。”


    陳萌以手加額:“你又說笑了,這怎麽可能?去掉一個,另一個還不得上天?馬上就要清算另一批人,到時候不死十幾個、流放幾十個、降黜百人以上,不算完。朝廷現在可經不起這樣的動蕩啊!可是要這麽繼續下去,以後就越發難辦了。我現在都不敢看竇相公的臉,不想接他的話,就怕一接,他下一句是要休致。”


    陳萌自己,也不是全無私心的人,哪個丞相不任用一點自己熟悉的人呢?可在冼、鄭中間玩平衡,是很考驗本領的。


    他又看了祝纓一眼:“咱倆都差不多。鄭七沒再支使你幹什麽吧?”


    祝纓道:“還用幹什麽?大理寺如今又不在我手上。”


    陳萌道:“我隻擔心到了那麽一天,你不幫他攻訐冼敬就算是背叛了。我呢?兩不相幫,就怕兩邊會不是忌憚我與另一方聯手而討好我,而是他們合起來先把我擠到一邊去。”說著,他愁了起來。


    祝纓並不慌亂,她反向陳萌提出了建議:“何必杞人憂天?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要想在雙方之間站穩了,你手上的人得能幹才行。否則破綻太多,什麽事也幹不下去。”


    “你是說?”


    祝纓道:“不能再不緊不慢了,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當年,伯父還在政事堂的時候,幾位相公曾有意留了些種子,這件事你我都知道。陛下比先帝,還是聖明一些的。”


    “你是說,現在就把這些人向陛下舉薦?”


    “趁你還在吏部,你一丞相,又兼吏部,陛下又年輕。可與伯父當年以丞相兼管吏部不太一樣,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被分權了。冼、鄭,哪個不想要吏部?你我都有公心,但我的公心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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