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看,她在梧州是自在了,王叔亮在京城反而不得自在。


    陳萌花了兩整頁寫皇帝,皇帝這個人,不能說他愚蠢,他就是個普通的、有點小聰明的年輕男人。他接手的國家就不是個好攤子,以他的能力無法“中興”。他偏偏有宏圖大誌。陳萌不得不批評一下祝纓,祝纓讓皇帝看到了一點“中興”的希望,然後走了。如果沒見曙光也就罷了,見過了,又給塞小黑屋裏。皇帝整個人都很暴躁。


    最後,陳萌寫道:陛下都已經這樣了,你就別再弄出什麽動靜來了。我們已經很努力瞞著他,不同他講梧州的事了。你就不要總是提醒他還有一個你了。提醒得多了,他真要做點什麽事惡心你,政事堂也不是時時都能看得住他的。陳萌與鄭熹還能合作,可架不住還有冼敬之流,他們很有可能為了打擊鄭熹、爭奪皇帝的好感而順從皇帝。


    譬如鹽的事兒。你能幹,先管好梧州吧,別讓鄰近的州告你的狀。百姓販私鹽就販了,你可別公開的低價傾銷。


    祝纓看完信,問陳枚:“你爹說什麽了?”


    陳枚道:“我爹說,您才到回梧州,萬莫再生事了。冼、鄭黨爭,冼勢力上落下風,口頭、筆杆子卻是更厲害一些的。您是鄭相公引入朝廷的,要罵鄭相公,必先提您一提。您……梧州畢竟貧瘠偏僻,設若……以吉遠府為前線,不與您交戰,隻是圍困,您恐怕也……”


    陳枚慢慢地數道:“梧州有糧、有鹽、有兵、有物產,有、但是不多,自給自足夠了,再多也是無的。否則就不能被稱為蠻荒、煙瘴之地,便是您,也消耗不起的。您這兒又缺鐵、少錢,文教也是才開化。


    我爹說,隻因梧州鄰近的兩州一府互不統屬沒有一個統籌的,單個兒誰也困不住您。可真將他們逼急了,兩州一府合力將您圍住,您也麻煩。”


    祝纓點了點頭,道:“哦,朝廷還是這麽缺德,看來我不用擔心胡人和西番了。”


    陳枚苦笑道:“您別取笑。阿爹說,您比政事堂高明,政事堂能圍困,您必會設法破局。隻恐這破局的法子不會太和氣,到時候不免兩敗俱傷。請您高抬貴手。還是彼此和諧、相安無事的好。”


    祝纓問道:“百姓就活該吃淡的?”


    陳枚道:“鹽政,政事堂會管一管的,就是邵俊的父親,打算派他統籌一下……”


    祝纓道:“他一個人不成的,他是鄭七的故吏,有許多人情他都要顧及。且辦法誰不知道?能把這法子不折不扣地執行了,才算完。這事兒啊,還要有一個鐵麵判官鎮著才好。這樣的人難選。冼敬也會想插手的,他手下的那群野豬,嘖!”


    陳枚虛心地請教:“那叔父的意思是?”


    “我的辦法,告訴了他,他也用不了。”


    “您先說嘛!”


    祝纓道:“殺。”


    陳枚噎住了:“殺……那個……”


    祝纓道:“我就說,他用不了。”


    陳枚苦笑道:“豈止這一件事用不了?戶部的姚尚書,也說,抑兼並的辦法,他也用不了。殺了這一個,換上另一個,也是換湯不換藥,一樣的。何況這樣做一定會開罪許多人,史上這麽幹的,最後無不被拿來平息眾怒……”


    祝纓雙手一攤,道:“你們什麽都知道,就是不做。我哪裏比政事堂高明了?隻不過是我真的會動手罷了。


    回去告訴你父親,想要不得罪人而辦成事,是不可能的。梧州的鹽場不大,產量本來就不多,我自己吃還不夠,流出去的不會太多,讓他不用太擔心。他自己也做過刺史,難道不知道這些諸侯的把戲?被紮一針,就能哭得像被砍掉了胳膊。


    讓他放心,我還要守孝呢,近來不會再激怒陛下和朝廷的。”


    陳枚就是要的這句話,當時陳萌對他說的是“求這祖宗別再惹事了!”


    現在祖宗發話了,陳枚高興地道謝,然後提供了一個情報:“邵俊似乎是奉了鄭相公之命,他這一路十分用心。”


    祝纓道:“這樣麽?那倒有意思了。”


    ……——


    “有意思”的邵俊睡了半天,午飯也沒吃,下午醒來的時候,陳枚不在客館,隨從說他去逛集市了。邵俊於是也不吃飯,也不去集市,打扮一番,去祝府投帖求見祝纓。


    他,也是帶著任務來的。


    在小花廳裏,祝纓請他坐下,等著這個年輕人先開口。


    邵俊口稱“使君”,說明了來意:“奉鄭相公之命,有書信一封,還請過目。”


    祝纓接了過來,問:“鄭相公還好麽?”


    “除了冼相公,一切都好。”


    祝纓笑了笑,又問鄭府其他人:“夫人安好?”


    “也好,正在張羅二娘的婚事。”


    “哦?哪家才俊?”


    “是阮家的公子。”邵俊答完,眼睛盯著信。


    祝纓一挑眉,邵俊有點緊張,道:“鄭相公說,請您看完信,給一回信。”


    祝纓道:“有事?”


    邵俊小聲說:“為了鹽的事……”


    祝纓慢慢拆開信,隻見鄭熹寫的與陳萌寫的差不多是同一件事,連順序都差不多,隻是措詞有些不同而已。鄭熹沒有過多的寫京城的形勢,隻寫祝纓的學生們都還安好。然後也是借鹽價,讓祝纓不要再搞事了。


    害他也天天挨罵!也就祝纓離得遠不知道,反正吧,她因為大理寺的經曆,已經開始被罵“酷吏”了。


    祝纓歪歪嘴,樂了:“還有這說法?”


    邵俊道:“酷吏可不是什麽好名聲呀。”


    祝纓搖了搖頭:“你不懂,罵就罵吧。信,過兩天給你。”


    “是。”


    邵俊也不知道她是個什麽章程,再問,祝纓也不告訴他。祝纓對自己身邊的人一向有耐心,也愛教,對會傳話的邵俊就沒有這樣的寬容了。她也不給邵俊解說,由著他一頭霧水地走了。


    邵俊是安心要把這個山城看個遍,回去好有話說的,也匆匆辭說,號稱要買些好玩的土儀帶回家給母親、妹妹。


    祝纓道:“要付錢。”


    邵俊沒想到她會冒出這個話來,隻得反射性地答道:“會的。”


    然後茫然地出了府,心道:這是什麽意思?


    ……——


    邵俊不明白祝纓,然而此時,京城中卻有一個人正在述說自己的見聞。


    冷雲、李彥慶返京了,他們在途中才知道祝大死了,但調頭回去吊唁也是不可能的了,兩人隻好按照原本的計劃先回京。


    冷雲,誰也不指望他能幹出什麽大事來,他隻要與祝纓敘個舊,糊弄著,好讓李彥慶能夠仔細觀察就行了。


    李彥慶也不負所望,在政事堂裏將所見所聞都說了,最後說道:“她更願意與‘諸獠’相處,小小的山城裏許多種語言亂飛,客館的差役裏就有分別來自不同的三個族屬的獠人。”


    冼敬問道:“她還有什麽誌向?會不會……”


    李彥慶知道冼敬的意思,搖了搖頭,道:“我以為,祝子璋現在自己還沒有‘書同文、車同軌’,她應該會很克製。甘縣在西,我看她接下來會更往深山,而不是出山。冼相公,她是朝野公認的能臣幹將,心中自有判斷,不會失智到挑釁朝廷的。”


    鄭熹又問鹽務,李彥慶道:“她確實關懷民生,不愧是能做丞相的人,沿途所見各州縣,皆不如她。相公,還請憐憫蒼生!”


    第455章 巡視


    這些派往梧州的使者裏,李彥慶帶回來的消息最實用,但是他的話卻讓冼敬很不舒服。明知他說得有道理,冼敬還是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此人城府極深,三十年來身份上瞞過了所有人,二十年來經營梧州也是暗中施為。話不可說滿。”


    鄭熹如今看祝纓,再沒有先前“手植喬木”的欣慰了,但冼敬不痛快了,他就沒有那麽不痛快了,道:“話不可說滿,也不妨礙實話實說。總比危言聳聽、擅開邊釁強。且侍郎說得有理有據,安撫地方本就是個慢功夫,以常理推測,她確實幹不別的。縱有心,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陳萌對李彥慶道:“侍郎不妨將見聞詳細寫來。”


    李彥慶道:“我正有此意。”


    鄭熹道:“著緊些。”


    李彥慶應聲辭出,回去寫他的見聞錄。剩下三個丞相,個個有心事。


    政事堂在如何對待祝纓上是有默契的,陳萌更傾向於懷柔和善,鄭熹也不願意將祝纓定位為“叛逆”,即使是冼敬也得承認,以朝廷現在的情況,不宜釋放敵意。三人都確認,與她兵戎相見是不合時宜的。


    身為丞相,又不可能對這樣一股勢力不聞不問、不管不顧,三人各施手段,都想盡可能多地刺探到梧州的情況。


    將近一年的時間裏,他們召了不少南士詢問,也派人與梧州會館的人接觸過。得到的訊息都不能令人滿意,“南士”對梧州的了解也不深,許多人甚至一輩子都沒見過所謂獠人。顧同、趙振等人是福祿縣出身,但是兩人回話都是“深山閉塞,我們也不往山裏去。”話裏話外,一點訊息也不透。


    會館那裏倒是蘇晴天等人主持,這些人在祝纓剛離京的時候很是沉默了一段時間,主事的是蘇晴天,在京城很久、在祝纓身邊的時間極長,也套不出什麽話來。問她就說,她們奉公守法,可是主動歸附朝廷的,丞相這樣懷疑她們,可真是讓人寒心。


    因此,派人親自去梧州看一看就成了必要的選擇。也之所以,陳萌要派親兒子過去,別人也沒有很反對,鄭熹又接著送去了冷雲、邵俊,冼敬也把李彥慶派了過去。


    現在人回來了,情況還算樂觀。冼敬口上說得嚴厲,心裏倒鬆了一口氣。


    陳萌也算看出來,祝纓這是“施鯤休致——逃離苦海”,可以安心在梧州生活了,隻苦了他留下來要麵對這樣的朝廷。別的不說,就眼前這兩個貨,一旦梧州可能有的威脅解除,他們倆又會鬥起來。


    哪知冼敬卻要下一盤大棋,他說:“既然梧州無反心,她又有心教化蠻夷,不妨賜予書籍。”


    陳萌心道:你好歹毒!時日久了,受你教化,她怎麽辦?


    鄭熹心道:傻貨!你送書過去,用不用都在她。真以為她還是福祿縣令,想著法兒從國子監求書嗎?


    陳萌道:“一年沒到已經派了一撥使者,太隆重了。待秋賦入貢,讓他們回程的時候把書籍捎回去就是。”


    鄭熹故意說:“二郎還沒回來,他這一年著實辛苦。”


    陳萌道:“趁年輕,多見識見識,到了你我這個年紀,想動也動不了啦。”


    二人輕輕巧巧,把話題給轉開了。陳萌是信任李彥慶的,心裏一麵罵兒子還是欠曆練、沒能看到李彥慶看到的東西,一麵又為祝纓的“克製”感到安心,想來兒子回京之後,短期內不用再跑腿了。


    他嘴上與鄭熹閑扯,心裏已經在算陳枚的歸期了——四十天應該夠回來了,不知會帶來什麽樣的信呢?


    …………


    陳枚在山城裏住得不錯,這裏並不繁華,卻有一股生機,讓人看了精神舒爽。陳枚準備回京的時候,甚至產生了一點點不舍。


    邵俊又拉著一個通譯,去與人問話了。陳枚趁機再去見祝纓,詢問回信的事。


    祝纓已知他們在收拾行李了,算著他們也快離開了,正吩咐準備些土儀讓他們帶回去。


    祝青葉進來說:“大人,陳大人求見。那位邵大人沒有跟來。”


    祝纓道:“帶他過來吧。”


    陳枚與祝纓很熟了,進來之後少了拘謹,多了些恭敬:“叔父,我就要啟程回去了,特來辭行。”


    祝纓道:“再晚,天氣就熱了,道上就不好走了,我就不多留你了。回去以後要當心了,朝堂會變得越來越惡劣。”


    陳枚吃了一驚:“什麽?”


    “規矩壞了,”祝纓說,“以往朝堂不是沒有爭鬥,爭鬥的人總算還有些腦子,還空出點兒良心裝著百姓。如今,滿口仁義道德,百姓卻隻是個借口,是畜產,看什麽都是棋子。一旦起了這樣的心,就不會好好對待百姓,麻煩就要來了。不過,這對你們父子倒不算太麻煩,回去告訴你父親,當心皇帝。”


    陳枚心跳加速,上前一步,一揖到底:“還請您明示。”


    祝纓道:“咱們這位陛下,他的麻煩也還在後麵。他性子急,也不英明,是個半瓶子的酸醋,偏偏天下係在這半瓶醋上。他是天子,他在哪兒,哪兒就有大義。聰明人固然看不上他本人,但不能忽視‘天子’。自齊桓公起,有多少人借了天子的光成就了自己?


    你不理天子,自會有別人理他。冼、鄭二人,誰能得到天子的支持,誰就贏了。如今這位,他是還想著製衡之術,才有意留著雙方,連同你爹,政事堂幾個丞相不一心,他才能覺得安心。


    不要因為他不夠聰明就當他不存在,你見他時,一定要認真、誠懇。”


    陳枚飛快地記著,知道這些話是很難得的,隻恨不能掏出筆寫下來。


    “他的年紀也不算小了,皇子會陸續的出生、長大,你們馬上就要麵臨著立儲。中宮無子,長子比他爹還差,人心浮動。必有一番爭鬥,讓你爹小心。縱有千般的麻煩事,隻要大事上站對了地方,就能立於不敗了。不過,我不看好沈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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