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新樂點頭道:“是。就是他!跟在番人大官的身邊,朝這邊指指點點的。”


    祝青君道:“有兩條采藥小路,要防著他知道。”


    “早派人盯著了。那樣的小路,他又怎麽會知道?他在大屋裏享福都來不及了呢。”


    “走吧,進去說。不要聲張,要裝作沒有援軍。”


    祝新樂道:“明白,騙他們!打他們個想不好!這下好了,也讓他們吃吃苦頭。咱們也樂一樂。”


    祝新樂說得樂觀,其實關口的守軍這段日子以來過得挺苦。


    起初,派來守關是挺好的。士卒都是苦出身,自己來此服役,家人在家鄉就能少出一份力役。在這裏還能熬點軍功資曆,又有飯吃,也不挨打。任務主要是警戒,防止有外敵——就是番兵——盜匪之類,保護過往行人和商販。抽稅、核查文書之類自有安南派過來的文官書吏負責——他們都識字。這些人還兼著給守關的兵士教點官話和常用字。


    在這裏,雖然不至於腐敗,偶爾客商過路也會有一點“孝敬”,有時候是一瓶酒,有時候是些小玩藝兒。他們還能有功夫閑得開出兩畦菜地,再養幾隻羊……


    小日子守得也還愜意,那一場覆滅了西卡、吉瑪兩族頭人的大戰,仿佛已經很遙遠了。


    直到一天夜裏,西番人馬突然叩關!


    虧得他們是真的安排了夜哨,值夜的人其實當時也在打盹兒了,對麵的動靜稍大了一些,給他驚醒了。睜眼一看,火光下,牆頭冒出一個人頭來!嚇得他當場大叫!


    一場血戰就開始了!


    對麵偷襲不成,次日開始強攻,他們起初是撞門。這處關隘,安南後來加固過,簡單的攻城器械破不了門,關上也安排了守城器械。


    祝新樂一麵安排向幕府告急,一麵抵擋,他的人手少,對麵卻源源不斷來了幾千號人,還帶了個普生頭人過來。這一段時間下來,祝新樂已經折了百來號人,傷者更多。再不來援軍,他是真要哭了。


    天天看著城下的普生頭人,也生不起氣來,淨想著怎麽用手上這越來越少的人,撐過一輪一輪的進攻。鬼曉得為什麽對麵也有拋石機?他們先來都是騎兵,後來漸漸多了步卒,步卒們又攜帶來這些鬼玩藝兒。


    祝青君道:“好,我知道了,先把守城的兵輪換下來。傷兵包紮,送回後方。知道對麵是誰麽?”


    “是番主手下的大將,不是上次的那人了。”


    祝青君重新整頓了關上關下,親自觀察敵情。從對麵的旗幟上看,確實是換人了,兵士風貌也不太一樣了。


    祝青君下令:“趁夜,把我帶來的旗幟插滿城頭,多紮草人。天一亮,就擂鼓呐喊!”


    祝新樂覺出不對來:“那……”


    祝青君問道:“采藥小路,你知道的?”


    “是。”


    “好,我要用到這些小路。”


    “包抄?”


    祝青君點了點頭。


    迂回側擊的也是用的帶過來的大旗,不但旗幟,連衣甲都是朝廷製式的。祝青君親自率隊,祝新樂道:“怎麽敢讓您親自去?那塊兒,咱們都不熟。”


    祝青君笑笑:“我帶向導了。”


    祝晴天恨得要命,連夜給祝青君搜羅的走這一條線的商人,祝縣、阿蘇縣都有人走這一條線做生意。


    祝新樂仍然擔憂:“好姐姐,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前大夥兒拿命拚,現在您金貴。”


    “可也沒什麽好金貴的。走了!”


    新的一天,又是準備以血腥開始。這一天又有所不同,城上插滿了旗幟,將番將嚇了一跳,責問普生頭人:“你不是說現在是秋收的時候,他們正在忙嗎?”


    普生頭人也陰著臉,祝新樂如今是他的頭號仇人,祝纓且要往後放一放,每天就看著城頭上的傷兵越來越多,人頭越來越稀,但就是攻不下來。他後槽牙都要咬碎了。


    他也很討厭這個番將,拿他呼來喝去的!他是頭人,以前怎麽也得是與番將相仿的身份。但是現在……他咽下了這口惡氣,他之前的“朋友”已經死了。


    那位“朋友”原本是他來幫他對付東麵的凶人的,卻又突然洗劫了他,打開了城門,害得他什麽都失去了。但是“朋友”走的時候又順手捎上了他,“救”了他一命。他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但不得不忍了,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依舊要感謝“朋友”,並且許諾:“幫我回去,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這位“朋友”一直沒鬆口,直到“朋友”的弟弟引來了番主的兵馬,殺掉了父兄,把他交給了番主。


    普生頭人又成為了“向導”,向導就向導,隻要能夠回到祖先生活的地方,重新成為頭人。以後,他有的是機會報仇……


    城頭明顯換成了生力軍,番將久攻不下,愈發暴躁,連連鞭打身邊的士卒:“衝!就差一點了!”


    突然,他的側後方傳來喊殺聲!


    祝青君殺到了!


    番將不再暴躁,臉色一變:“怎麽是……”


    “撤!”


    ……——


    祝青君勒住馬,親自殿後,眼見番兵退盡,才徐徐撤入關內。


    關上關下一片歡騰。


    祝新樂道:“他們狡猾得很,還得防著他們再殺回來。”


    祝青君道:“你安排值夜吧。”對麵攻車的器械都帶了好些過來,她也吃不準對麵的決心有多大,究竟是試探,還是變了方向,一定要與安南過不去。


    三日後,關上牆頭又加了一尺,西番卻派了個使者過來。來人單騎到了城牆下,大呼:“請祝相公來說話。”


    祝青君在城頭回:“大人日理萬機,你有事隻管對我說,我會轉達的!”


    來人這才說明了來意,他是昆達赤的使者,要與朝廷講和的。信印都帶了。


    祝青君道:“這個我可做不了主,我也不認得你的信印。你們先來挑釁,現在又要求和,打也你、和也是你,哪有樣的好事?”


    對方忙解釋:“是邊臣不忠於我主,我主遣將征伐,有殘兵東逃,所以才追了過來。遇到一個關口,又不讓過,還以為是叛臣據險不降,所以才攻伐的!都是誤會。”


    第504章 邊臣


    “從來沒想過?”祝纓有些詫異地看著祝煉。


    祝煉與趙蘇早幾天到了西州城,先做考核,聽聞西番挑釁,兩人沒有馬上離開,都暫住幾天觀察一下情況,等有了進一步的安排之後再走。祝纓找了個時間,認真問了問祝煉“有沒有意中人”的問題。


    張仙姑提醒得也對,年輕一輩都長大了,是得關心一下,這件事她是有責任的。往深了說,這幹係到安南接下來的發展。下一代、下下一代是個什麽樣的結構、布局,都會隨著年輕人的婚姻發生變化。


    哪知問題一問,祝煉回了她一個帶了點茫然的表情。不是“有喜歡的人了不好跟家裏長輩講”的無措,是“這事兒我還沒想好”。


    這就有點奇怪了。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這有什麽好猶豫的?哪怕回一句“全憑老師做主”都行。


    祝纓還在等著答案,祝煉還在組織語言。


    祝煉心裏轉了好幾回,終於開口了:“以前也想過,還沒想明白,不知哪樣好。既中意了,就是要結婚的,要過一輩子的,得慎重。”


    他謹慎地看了祝纓一眼。對著養大自己的老師,祝煉倒也沒什麽隱瞞,他確實需要一些指導。


    祝纓道:“你有什麽想法隻管說,是有喜歡的人不能說,還是遇著什麽難處了呢?我這裏沒有忌諱,你隻管講。”


    祝煉搖了搖頭:“也……還沒有喜歡的人,就是,不知道該喜歡什麽樣的。”


    一句話給祝纓逗樂了:“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有什麽該不該的?是沒遇著?”


    祝煉道:“我是不知道該像趙家那樣喜歡,還是像蔣家那樣喜歡。”


    祝纓更感興趣了:“怎麽說?”


    “要是像趙大哥那樣,也挺好,祁娘子人也好,家裏也好。可是看著蔣婉家,夫婦二人都有事做,並不是哪一個人專在家裏,可也不錯。可惜兩者不能兼得,我心裏很是猶豫。安南的好姑娘,都埋頭做她們自己的事,像是理我,又像是不理我。”


    “什麽叫像呀?”


    祝煉的點扭捏,道:“也……也有唱歌的姑娘,我、我沒回,就沒有下文了,好像也不是很喜歡我。我……”


    祝纓道:“想得太多啦,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隻管順從自己的心。有遇到了喜歡的姑娘,人家也願意,就過來告訴我,我為你們操辦婚事。你自己喜歡就行,我不會為你安排你不願意要的婚事。”


    “可是,婚姻不是結兩姓之好的麽?”祝煉認真地說,“如趙大哥那般,祁娘子主內,開枝散葉,有子女,再聯姻,姻親之間扶植照應。如蔣婉那般,雖然在安南沒有根基,然而夫婦二人都有官職,也是照顧扶持。像外五縣的頭人們,世代聯姻,子孫繁多,自己就一家是一棵大樹。我是孤兒,不能為老師引來外援,終究不美。”


    祝纓道:“你們都姓祝,怎麽不是我的枝葉?”


    祝煉認真地道:“老師當我是家人,我是歡喜的。可是我擔心,大家各自有了妻小之後,也就有了私心。到時候,老師反而是最孤單的一個了。小的時候不懂事兒,一年大似一年,自己連官兒也做了,地方上多少人家的家務官司,怎麽能看不出來?地方士紳,聯姻就是結盟。”


    祝纓道:“沒有家庭的時候就沒有私心了嗎?趙蘇是心眼兒最多的一個,他的心裏就沒有安南了嗎?我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麽,無數的事情都是這麽壞的。可是呀,既不能讓人斷絕人倫,那就要允許一些事情發生,彼此試探、拉扯。這也是考驗。不經過考驗,算不得成。隻要根基都還在安南,就都不算事兒。你如今先想你自己,你怎麽樣算舒服?”


    祝煉仰臉想了一下,道:“我從小見的祁娘子,她也照顧我,可還是覺得蔣家那樣過得更好。”


    “那你得自己求得人喜歡了。”


    “哎!”


    祝纓笑笑:“瞧,這不挺簡單的?”


    祝煉也微微放心,趙蘇家那樣的,女人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做丈夫的在家當然什麽也不用做,幾乎是天下所有家庭該有的模樣。然而那樣的人家,是不能指望妻子擔當大事的。祝纓說讓他先想自己,祝煉卻認為自己還是需要為老師考慮的。他得擔事兒!


    師生二人都覺得自己搞定了一件事情,相視一笑。


    祝纓也認為祝煉這樣的選擇是極好的,但她不點破,隨祝煉自己去找媳婦兒。


    祝煉提起壺來,給祝纓續了一杯茶,師生二人都不大會品茶,偷閑而已。茶才喝了一杯,趙蘇與祝青雪從外麵匆匆進來。


    祝纓道:“你怎麽回來了?”


    趙蘇道:“拿錯教具盒子了,我回來換。”


    趙蘇兒子在幕府住著,他也就順勢與兒子住在一起聯絡一下感情,祝纓看他過得滋潤,索性把他踢過到學校去講課,爺兒倆每天一起上學一起放學,父慈子孝去。


    趙蘇也是什麽都教,頭天晚上準備好了一軸地圖預備第二天講的,第二天一早抓起來就走。府裏用東西都不太講究,一次訂一批款式相仿的,趙霽房裏裝畫的匣子都長得差不多。趙蘇順手拿起來就用。


    到了學校打開一看,是他兒子的塗鴉,臉都綠了,跑回來換圖。府門外遇到了來報訊的驛卒馬折了腳,人從馬上滾了下來,人腿也斷了。趙蘇眼疾手快,給人救了,問了事由,相幫著帶信找到了祝青雪。


    祝青雪道:“姥!大捷,番主遣使議和了!”


    祝纓與祝煉對望一眼,祝纓道:“信使呢?”


    祝青雪道:“折了腳,下去包紮了。番使是番主派來的,正在咱們祝將軍那裏,將軍沒得您的令,不敢擅自把他帶到府裏來。”


    祝纓先看祝青君的信,上麵寫了與番使接觸的過程、番使的說辭等,請示如何處置。


    祝纓道:“林風是不是還在征兵、練兵?”


    祝煉道:“是。難道要停?”


    “不,讓他接著練,正好,番使來的時候才不顯得空空蕩蕩呀。”


    趙蘇問道:“虛張聲勢?”


    祝纓雙手一攤:“虛實之間哪有定論?依著我,倒想過幾年安生日子,如今這個樣子,拿什麽打?隻要他不想打,我就更不想了。雖然要和,但不能怕打,所以要扯開拳架子,好讓對方知曉。既不顯虛,也不顯實。


    昆達赤與我對陣不劃算,他呀,還得是往朝廷那邊兒想好處。叫蘇喆她們都過來吧,準備準備,來客人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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