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道:“那是以前,以前我沒來,你們隻有姚辰英一個現成的可用,當然要分個主次,齊王在北,當然要先處置他。現在我來了,姚辰英在北地又可暫時支應,我就可以先騰出手來解西陲之難,接下來應付北地就會輕鬆些。”


    聽到“齊王”時,皇帝眼皮一跳,他最想問的還是這位三哥。王叔亮卻說一句:“隻怕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把話題又給帶偏了。


    皇帝扼腕。他恨齊王,身上的傷雖然好了,卻也落下了病根,每當身上隱隱作痛的時候,他就恨不得齊王立時死在他的麵前。但是,他不能簡單地說要殺了自己的親哥哥,這是不行的。丞相們也是被這個束縛住了手腳。


    祝纓才要搭話,陳萌卻是深知皇帝心意的,他咳嗽一聲,插了一句:“齊王在北。姚辰英要應付的不止是胡人的鐵騎,還有齊王的人心。”


    祝纓道:“他能有什麽人心?不就是排行靠前、人不可能這麽蠢麽?弄成這個局麵,還說他不蠢?


    還人心呢!我在北地與胡人對峙,他倒好,給我全兜回去了!


    都到這個節骨眼兒上了,我不知道你們還在忌憚些什麽。就算不想殺掉先帝的血脈,也要讓他活著跟死了一樣!隻要他沒有那個效用,不就成了?”


    這話皇帝愛聽。


    施季行道:“名份已定,他如今絕非正統。”


    王叔亮的臉色也不好:“引敵國入境,實在糊塗。”


    定“名份”這事兒是朝廷大臣們的強項,隻是有些晚了。接著又是打仗,齊王與對麵胡人也不傻,很是散播了一些流言。甚至說先帝是被人謀害的,主謀就是穆家與秦王。


    祝纓道:“做了鍋夾生飯。”


    施季行語塞。


    陳萌道:“這鍋飯還得吃,怎麽救回來?”


    “加水、添柴,重新燒一遍。先立威。隻要朝廷先有一場勝仗,百官的心也就穩了,接下來再驅動百官安撫百姓,怎麽做應該不用我說了吧?天下安穩,名份已定,一個齊王,又能做什麽呢?胡人可不是他的忠臣孝子,無利可圖也就散了,到時候派一個使者過去,胡人就得把他捆著送回來。”


    其實,這個時候大量的封賞、減稅也是一個收買人心的辦法。奈何如果真的這樣做了,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王叔亮道:“西番?”


    “西番,”祝纓說,“要盡早,越快一分,人心就越穩一分。剛才說的什麽先西後北,又或是之前說的先北後西,都是皮毛,是術。真正的道,是取信於天下,讓天下人相信朝廷廷還立得住。一旦信任,就不會生亂,宵小之輩就要收斂。


    不然呐,按下葫蘆起了瓢,就不要再妄想什麽中興、盛世了。不是麽?不要眼裏隻有齊王,他算個屁。朝廷的事兒多了,不能隻圍著他轉。”


    皇帝隻要聽到這些就足夠了,他起道:“多謝相公教我。”


    祝纓忙還禮:“臣惶恐。”


    皇帝又要設宴款待,祝纓道:“臣還有些隨從、土兵,都不習禮儀,臣不約束,恐怕生亂。”


    皇帝又下令,召林風、祝彤等入宮,再遣使給土兵們酒食犒勞。同時又請出太皇太後、皇太後,一同飲宴,以示天下將安。


    祝纓便請先去拜見兩宮:“豈有讓兩宮娘娘出來就臣的道理?”


    皇帝也同意了,祝纓又去拜見兩宮。太皇太後是見過的,皇太後倒是麵生,太皇太後也很老了,皇太後卻還年輕,比皇帝也大不了幾歲,保養得宜,好像皇帝的姐姐一樣。


    在皇太後的身邊,祝纓看到了一個熟麵孔——嶽妙君!


    祝纓是女人,在兩宮麵前便沒有外臣那樣的拘謹,被太皇太後叫到身邊坐著,拉著她的手說:“真是冤孽!我呀,一宿一宿地睡不好。如今你來了,我總算可以放心啦。”


    祝纓也要謙虛地說自己會“盡心竭力”。


    嶽妙君與祝纓卻隻是寒暄,祝纓問候她,又說還要去拜祭一下鄭熹。嶽妙君也感謝她千裏迢迢地送了奠儀。皇帝元配早亡,還沒有續弦,他的後宮們便隻在一旁陪坐,眼神好奇,卻都不敢插言。


    很快,宴開。皇帝明顯又熱絡了幾分,先說是為祝纓接風。


    祝纓見自己人也都進來了,心情看著了不錯,也謝恩,又說自己該進燒尾宴,也會準備幾道南方特色的菜請宮中品嚐。太皇太後問南方的特色,祝纓便對她說:“旁的還罷了,果脯蜜餞極佳,開胃消食……”


    氣氛變得好了起來。因祝纓在,兩宮身邊的侍從女官們也都陪了一席。嶽妙君本是頻頻看向祝纓的,卻在祝纓的隨行官員入席之後睜大了眼睛,直直地看向一個年輕的女子——劉昆。


    皇帝與兩宮都不認識她,嶽妙君可是認識的!王叔亮捏了一把冷汗,就怕嶽妙君叫破了劉昆的身份。劉昆小有緊張,不自覺地與祝彤挨近了一點兒,又忍不住笑出來。王叔亮心裏狂罵:還笑!還笑!傻了嗎?


    他再看祝纓,這貨正與皇帝談笑風聲,比人家親祖母還親切!她這兒不講風土人情了,開始人情世故,講斷案。她一生斷過的案子太多了,許多案子查的時候很是離奇。皇帝年輕人,好新鮮,聽得正入神。


    正說笑間,忽有一個小宦官跑了過來,附在大監身邊輕聲說著什麽。祝纓往那邊看了一眼,皇帝就說:“什麽事?不要鬼鬼祟祟的。”


    小宦官跪了下來:“外麵來報,冼相公,歿了。”


    說笑聲停住了。


    陳萌幽幽地道:“喜喪。”


    酒就吃不下去了,死了丞相,皇帝不能還高興地請客吃飯。


    皇帝硬是收了笑,對祝纓等人說:“外間事就拜托諸位啦。”


    ……——


    祝纓與陳萌等人出了後宮,往前麵走去,陳萌還是由有力的宦官背著,大家一同到了政事堂。


    政事堂的房子還是那個樣子,裏麵的格局稍有調整。王叔亮、施季行先請陳萌、祝纓上坐,自己再坐。這二人的資曆都比他們老,祝纓還正經當過施季行的上司。幾人推讓一番,最後還是陳萌坐了主座,祝纓單坐一邊,另兩人坐她對麵。林風等都在外麵候著。


    陳萌道:“陛下年輕,在他麵前說個節略則可,要做事,還是要細說章程的。”


    祝纓道:“章程好說。你們倒給我說說,事情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鬼樣子?前腳才說收天下之兵,還還說,有點起色了,中興也未可知。後腳齊王出奔,滿朝文武竟然就幹看著?”


    “或許有隱情。”王叔亮說。


    “弄明白也是以後的事了。一步慢、步步慢,你們都沒有你們父親的果決。我倒奇怪,你們都不是笨人,怎麽會到現在還沒個決斷?你們都有顧忌,我沒有,我直說了,我要還是大理寺的評事,我真會去查查當天發生了什麽。可現在我不是了,你們也不是。”


    “冼敬。”陳萌果斷地甩了鍋。這事兒陳萌已經休致了沒責任,但他還是仗義地說了個背鍋人。


    其實還有姚辰英,或者說,“黨爭”。不過姚辰英正在外麵幹正事,也不如冼敬討人厭,陳萌故意把他略過去了。


    話到這裏就變得無趣了。


    祝纓道:“好麽!你們信裏可沒說這一茬啊,說說吧,你們還瞞了我什麽?”


    還是陳萌:“就那些,黨爭,缺實幹的人才。兼並,還沒來得及收拾。你那些道理大家都知道,難做喲。你打算怎麽辦?”


    “先召人吧。”


    “缺人,”王叔亮中肯地說,“我與施公不但要收天下之兵,也在著力選拔人才了。國家不缺清談的之士,要的是能夠到地方上實幹的人。養成一個能做事的官員,非有十年之功不可。經驗,隻能靠積累,沒有經驗,他就沒有辦法治理地方。時間不夠,還沒出來。”


    他是從地方官做起的,自是知道與人打交道,必須得練。


    施季行也說:“相公,可不能隻帶您的那些部下往西陲去,不理京師啊!”


    祝纓道:“對付西番我當然要用他們,光用他們也不夠。我要召舊部子弟,這個我會對陛下講明白的。”


    “你的舊部,也多半衰老啦。”陳萌提醒道。


    “三十年過去了,不老才怪。我要他們的子弟,三十年過去了,許多人都不知道我了,如何令行禁止?他們不一樣,他們的父兄會告訴他們,我是怎麽做事的。我是什麽樣的人不重要,我能把事做好就行。”祝纓說。


    隻要墊上這一步,現在有人用,接下來就好辦了。


    陳萌等三人都不說話了,祝纓過往的信譽太好,誰不想有這樣的一個上司呢?


    陳萌打了個哈欠:“那便這樣吧,哦,冼敬的喪事……”


    施季行道:“鴻臚寺吧。”


    那不是我兒子管嗎?晦氣!陳萌想。


    祝纓道:“我也得回去收拾一下我那府裏了,開府的名單,我會開出來給大家的。”


    王叔亮眉頭一跳,搶先說:“好。”


    陳萌、祝纓先走,王叔亮心神不寧,對施季行道:“我得去冼家看一看,畢竟是先父的學生。”


    施季行很仗義:“這裏有我。”


    “有勞。”


    ……——


    王叔亮先去了冼府看了一眼,告知鴻臚寺已經知情,有什麽事可與陳放講。接著就匆匆去了祝府!


    祝府裏正在忙碌,祝纓沒要朝廷給她準備的仆人,從營裏抽設了一百五十人,有男有女。先把府邸搜檢一遍,然後再分房子、放行李、住人。她本人就先把大廳清出一片地方,擺了張桌子開始寫規劃。


    外間搜檢、入住的嘈雜全都影響不了她。


    在她桌子打橫的地方,劉昆也坐了下來,幫她做一些文書工作——主要是寫奏本。祝纓口述了大意,劉昆就開始整理。相府的名單,要啟用舊部子弟的說明之類。


    王叔亮在門口被攔下,祝青雪跑過來稟報。在宮中已經見到了王叔亮,知道很快必會再見的,但劉昆還是吃了一驚,筆落下,汙了紙麵。


    祝纓道:“請進來吧。”


    劉昆道:“那我……”


    “你活幹完了?”


    “沒,我去後麵。”


    “後麵還沒收拾出來,就在這兒吧。他早晚得習慣。”祝纓說。


    劉昆深吸一口氣,取過一份空白的奏本,準備謄抄:“是。”


    王叔亮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個樣子,劉鬆年的曾孫女,他從記憶的角落裏翻出來的一個少女,放大了坐在當朝丞相的府裏,寫奏本!這姑娘身上還帶著品級,正式的官員,不是命婦。


    她蹦躂到京城來了!


    王叔亮眼前一黑,指了指劉昆,瞪著祝纓。


    祝纓道:“請坐。我這裏忙忙亂亂的,你多擔待。事情太急了,如果隻是拖延著,也不用我來。要我過來,就是為了讓事情不至於破罐子破摔。我就不能辜負了這份信任。本想花個兩三天,把手上的事都理順了,再找你單獨談談的,你來了倒好,就先簡單說一說吧。”


    王叔亮道:“劉叔父在世的時候,雖也……但……如今他的子孫都還在……這……要是被人認出來……”


    祝纓道:“蠻夷之地則可,教化之邦就容不下一個有真本事的女人,是嗎?才女們隻能鬱鬱不得誌且還不肯自暴自棄,廢物們還覺得委屈了?不能踩在別人頭上,它們委屈死了吧?那就死吧。”


    王叔亮臉脹得通紅:“你總要考慮考慮她們的父母親人。”


    “你來就是說這個?那就先別說了,聽我說。”


    王叔亮也是一位老人了,如今也少有人敢在他麵前這樣說話不客氣了:“行,你說。”


    “缺人是吧?”


    “對。”


    “為什麽會缺啊?”


    “黨爭,又……”


    “不,是製度。”祝纓說,“令尊在世的時候,就有意推廣科考取士。怎麽樣,趁我回來,幹一把?”


    王叔亮道:“現在這形勢?”


    “就是現在,要幹,就幹一把大的。以前也有科考,卻也有改進的地方,官員考核雖然也算嚴謹,卻仍有漏洞。總是寒士缺乏進身之階以致蹉跎,要用人的時候,又說無人可用。什麽時候變法好?大破大立的時候。”


    “就算選出來人,也沒那麽多官職。”王叔亮說,這個他也不是沒考慮過。


    祝纓道:“這個我有辦法。對陛下也沒細說的,齊王放在北邊兒,也不是空放著,他的勢力不得清一清嗎?對他還有留戀的人,不得酌情請回家去休息嗎?隻是不能顯戮,以免讓天下人寒心。沈瑛一家相關,是不是得清了?以此類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想吃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想吃肉並收藏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