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庭警惕地看著玖茴,他不會愚蠢地認為,玖茴真的是偶然路過。


    “祉猷小友為何未與你一起?”步庭走到石桌旁,低頭看玖茴:“小友與祉猷小友向來是形影不離,這樣的好茶,怎麽不讓祉猷小友一起品茶?”


    “家中長輩對祉猷愛惜非常,我的東西,他自然也有。”玖茴倒了兩杯熱氣騰騰的茶,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仙尊,玉鸞姐姐,請入座。”


    茶香仿佛變成了活物,迫不及待鑽入鼻息間,步庭揮袖拂走茶香,語氣冷淡:“多謝玖茴小友好意,隻是我身帶暗傷,不宜飲茶。”


    “既然如此,那就太遺憾了。”玖茴收起茶盞,起身走到玉鸞身邊,伸手挽起她的手臂:“玉鸞姐姐,方才我過來的時候,貴宗掌派大弟子青恒道友正在找你,我們一起走吧。”


    玉鸞藏在袖子下的拳頭,捏得骨節泛白,指甲深深陷入肉裏,掌心暈開點點血跡。她看著一無所知的玖茴,緩緩吸氣,半晌後勉強扯出一個笑:“好。”


    靠近步庭的機會難得,可是玖茴無辜,她不能讓她牽連其中。


    “玖茴小友。”步庭叫住離開的兩人:“這位玉鸞姑娘,還沒說十五年前的事,二位這樣離開豈不是顯得步某招待不周?”


    玖茴回過頭,步庭的乾坤劍已經握在了手中,整個院落的樹木,被劍氣震蕩得簌簌作響。


    “無論十五年前發生了什麽,那也是你我之間的事,與他人無關。”玉鸞沒有想到,受了重傷日日吐血的步庭仍舊這麽厲害,她被淩厲的劍氣逼得喘不過氣來。


    她上前一步,把玖茴擋在身後,對她道:“玖茴,你先回去,我還想跟步庭仙尊聊一些舊事。”


    “有什麽舊事是我不能聽的嗎?”玖茴一臉的天真懵懂,仿佛想湊熱鬧而不得的孩子,怎麽也不願意離開:“你們盡管聊,我保證不說出去。”


    玉鸞額頭與後背已經沁出冷汗,她緊咬牙關:“快走。”


    玖茴妹妹如此單純天真,哪裏明白步庭話中的深意。她若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玉鸞姐姐,你別趕我走呀。”玖茴牽住玉鸞汗濕的手,仿佛沒有察覺到她掌心滿是冷汗:“要不你們下次再敘舊,你先陪我去四處逛一逛?”


    玉鸞看著步庭不語,恐怕她現在就算想走,步庭也不會放她離開。


    “十五年前,三個魔族抓走近百稚童,在蔓襄城設下噬血大陣。”步庭看著玉鸞:“蔓襄城少主為了護住全城百姓,以身破陣,救出了那些稚童,她卻身死道消,你與蔓襄城少城主是何關係?”


    “我的母親出生於子書世家,天資出眾,品性端方,受盡蔓襄城百姓的擁戴。”玉鸞紅著眼睛,無法抑製心中的恨意:“十五年前,魔族劫掠稚童,設下噬血大陣,此陣若成,蔓襄城無數百姓將會陷入瘋魔,母親本在進階的重要關頭,卻顧不上自身安危,隻身入陣,與魔族護法纏鬥至死。”


    玉鸞聲音顫抖:“仙尊難道忘了,你渾身不染塵埃地踏入陣中,一劍殺了那三個魔頭後,說了什麽?”


    步庭沉默不言。


    “仙尊你說……”玉鸞哽咽一聲,眼淚從眼眶中湧出:“仙尊你說,魔族果然選了蔓襄城為陣心,這些蠢貨,真是送上門找死。”


    她的母親,渾身是傷躺在血泊裏,至死都不知道,她與蔓襄城都隻是誘魔族護法現身的餌。


    “高高在上的仙尊,把我們蔓襄城當做了什麽,把我母親當做了什麽?”玉鸞高聲道:“他們都是人,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誘餌!”


    “那三個魔族護法行蹤詭秘,殺人無數,死在他們手中的無辜百姓近萬數……”


    “可是我母親何辜,蔓襄城百姓何辜?!”玉鸞召出劍指向步庭:“你們假惺惺地盛讚我母親的高義,繼續做著高高在上的仙長仙尊,如今誰還記得我母親的慘死?”


    “你知道她死前有多痛苦嗎,你知道她臨死還在安慰孩子們不要怕嗎?”玉鸞不甘又怨恨:“可是憑什麽呢,又是為什麽呢?”


    她夜夜夢入母親慘死的那日,一次次午夜夢醒,終日不得解脫。


    “你是高高在上的仙尊,修為高深,法力無限,為何不直接去魔族殺了魔王,為天下除盡魔頭?”玉鸞抹去臉上的淚:“還是說,對你而言,死一個蔓襄城少城主,比你們直接殺入魔族更劃算?”


    步庭沉默不言,卻沒有反駁。


    “死的為什麽不是你?!”玉鸞舉劍刺去,“死的為什麽不是你這種假仁假義的偽君子?”


    步庭側身躲開玉鸞的劍,在他眼中,玉鸞的劍法修為,猶如一兩歲剛學會走路的稚童,毫無威脅可言。


    在強者麵前,弱者的控訴、仇恨、憤怒都軟弱不堪。


    步庭沒有動手,玉鸞卻連他的衣角都無法碰觸,這一切都是弱者可憐的鬧劇。


    靈力使用過度,她握劍的手滴著血,心頭血也從嘴角漫出,但她仍舊沒有停手。


    “玉鸞,你年幼失怙,拜入問星門不易,不要再執迷不悟。”步庭伸出兩指,輕輕夾住玉鸞顫抖的劍:“你回去吧,今日之事我不與你計較。”


    “不與我計較,好一個不與我計較。”玉鸞又哭又笑地看著步庭,眼中流出了血淚:“我是不是應該感謝仙尊的大量?”


    她的烏發寸寸變白,眼瞳漸漸被鮮紅代替。


    “玉鸞姐姐!”玖茴察覺到玉鸞不對勁,飛身上前抓住玉鸞的手,靈力匯於指尖,點在玉鸞額間。


    玉鸞要入魔化煞了!


    啪!


    一張清心符貼在玉鸞額頭,見玉鸞沒有清醒過來的跡象,就玖茴雙手一掐訣,無數清心符從她身後騰空而起。


    “清心靜神,心神合一!”


    漫天的清心符包裹住玉鸞,玉鸞掙紮了一番,漸漸安靜下來。許久之後,符咒包圍下的玉鸞,發出了低低的啜泣聲。


    “玉鸞姐姐。”玖茴抬手撤去清心咒,伸手輕輕撫著她的發頂:“姐姐心中有怨有恨,不是姐姐的錯,是魔族的錯,是步仙尊的錯,你不該逼自己至此。”


    玉鸞怔怔地抬頭看著玖茴,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別人對她說,是步庭的錯。


    世人皆崇拜高高在上的仙尊,有人勸她放下,有人讓她修心,卻從未有人能夠承認一句“步庭錯了”。


    唯有玖茴,唯有這個在問仙城初識的少女,當著她與步庭的麵,站在了她的立場。


    她伸手抱住玖茴,嚎啕大哭,仿佛所有的不甘與怨恨,終於在這一刻得到了正視。


    玖茴輕拍著玉鸞的後背,安撫著她的情緒,她仰頭看著麵無表情的步庭。


    兩人的視線交匯,步庭收起乾坤劍,語氣冷漠:“你們走吧。”


    “步仙尊這一生,可曾有過後悔的事?”玖茴掌心閃爍著靈光,讓哭得啼血的玉鸞安睡在自己懷裏,好奇地問步庭。


    步庭答非所問道:“你特意為了此女而來,你究竟是誰?”


    “晚輩玖茴呀,難道仙尊受了重傷,連記憶也變差了?”玖茴輕輕拍了拍玉鸞,即使昏睡了過去,玉鸞的身體仍舊因為過於悲痛而輕輕顫抖:“晚輩若是不來,仙尊會如何對待玉鸞?”


    “她若不說明原委,對我動殺意就走不出這座院子。”步庭把手背在身後:“若知道她是蔓襄城少主之女,我不會殺她。”


    “仙尊並未把她看在眼中,所以晚輩若是不來,她或許是死,或許是入魔化煞,陷入癲狂之中。”玖茴撫著玉鸞的青絲,想起玉鸞問仙城初遇時,玉鸞對她散發的善意。


    後來在問星門飛舟上,玉鸞對她故作不識時,心情一定很複雜。


    既怕同門因為望舒閣寒酸笑話她,影響她融入問星門,讓她失去成為親傳弟子的機緣,因為隻有成為親傳弟子才有機會靠近步庭報仇。又因為這個行為心生愧疚,許久不能釋懷。


    善良之人,往往更容易譴責自己。


    冷漠者,很難被他人苦難牽動。


    玖茴單手攬著玉鸞,看著步庭道:“仙尊,金銀財寶皆可用數量衡量,唯有性命不可以。”


    “沒有人生來就該犧牲,偽君子犧牲他人,正義者奉獻自己。”玖茴諷笑一聲:“仙尊覺得自己屬於哪一種?”


    “我不是偽君子,也不是正義者。”步庭淡淡開口:“我隻做認為該做的事。”


    “何為該做的事?”玖茴反問:“比如蔓襄城那事,你就算要以蔓襄城為餌,難道就沒有更加穩妥的謀劃?”


    “以仙尊的修為,難道不能化形,替蔓襄少主入陣?”玖茴繼續追問:“就算你不能,你也可以低下頭顱,去求秋仙尊相助。我知道你們二人有怨,但以秋仙尊的品性,看在蔓襄城百姓的份上,她即便對你厭惡至極,也不會在這件事上冷眼旁觀。”


    “秋華仙尊是女子,她若願意扮作蔓襄少主,魔族護法難道能分辨出來?”


    “可若是他們識破,一切都將化為煙雲。”步庭看著玖茴:“我不能賭,我隻想要萬無一失。”


    “那你為何不向蔓襄少主說明整個計劃?”玖茴麵色冷淡:“你是怕她不願意為百姓犧牲,怕她心生怯意?”


    “九天宗珍寶無數,難道拿不出幾樣護身的法寶?”玖茴有些厭惡:“你的萬無一失,用的是鮮活性命填補,用的是近百稚童一生的恐懼所換。”


    “那三個魔族護法殺人無數,以蔓襄少主一人代價,換得他們身魂俱滅,有何不可?”


    “難道你還不明白,這一切都要在蔓襄少主自願的前提下,而不是由你算計而來。”玖茴打橫抱起玉鸞,她不願再與步庭說話,這讓她感到無比惡心。


    “自願?”步庭反問:“她若是不願,又該如何?”


    玖茴諷刺一笑:“可她即使不知道你的計劃,仍舊義無反顧的入了陣。”


    “因為她的女兒也被抓入了陣中。”步庭看著玖茴離去的背影:“若她的女兒不在陣中,她還會毫不遲疑?”


    玖茴很慶幸,玉鸞此刻昏迷著沒有聽見步庭的話。


    “步仙尊的話,真是令人惡心。”玖茴抱著玉鸞回頭,沒有掩飾自己的厭惡與嘲諷:“仙尊如此執拗與冷漠,哪還是君子一般的劍修,隻怕你的心,早已入了魔。”


    步庭瞳孔輕顫,他看著神情冷漠的玖茴:“閉嘴。”


    “仙尊在怕什麽?”玖茴卻沒有顧忌:“怕修真界失去你的控製,怕世間一切不如你的心意發展,還是怕對某些事產生後悔?”


    步庭閉了閉眼,洶湧的情緒全部被他壓了下去:“退下。”


    “師父……”


    南碸緩緩從門外走出,他看向玖茴懷中的玉鸞,努力想擠出一個微笑,最後卻無力垂下嘴角:“問星門長老正在尋玉鸞道友。”


    麵無表情的祉猷站在南碸旁邊,仿佛這個世間任何事都與他無關,直到他的視線與玖茴相匯。


    “小師姐。”祉猷語氣柔和:“這位道友可有礙?”


    玖茴搖頭。


    “那就好。”祉猷道:“幸好有南碸相陪,我真擔心步仙尊走火入魔,殺你們滅口。”


    “隻有你們過來了?”玖茴微微一笑。


    “幾位道友都很擔心玉鸞道友的下落,所以一起過來了。”祉猷側身,露出門口的眾人。


    青嵐門平陵瑤、長壽宮落葵、禦珍宗錦輕裘、萬火宗祝炎、問星門青恒、神極門垣渦全都在場。


    步庭看著這些宗門下一代繼承人,把目光投向玖茴。


    以他的修為,不可能察覺不到門外有其他人,除非在場有人修為勝於他,掩蓋這些人的氣息。


    “我們是不是來得不巧了?”錦輕裘輕輕搖晃著玉扇,笑眯眯道:“請仙尊放心,我們什麽都沒聽見。”


    這句話與“我們什麽都聽見了”有什麽差別。


    “玖茴小友好算計。”步庭悶咳幾聲:“這些人,都是你叫來的?”


    “仙尊何出此言啊?”玖茴詫異地瞪大眼:“他們都是擔心玉鸞道友,才特意出來尋她的。”


    “對對對。”垣渦趕緊點頭,見其他人沒有說話,又把腦袋縮了回去。


    在場其他人心情複雜,蔓襄少主十五年前為了救下城中百姓,慘死於魔族護法之手,整個修真界都為之觸動。沒想到,此事竟然與步仙尊有關係。


    落葵與祝炎對視一眼,都想到銀籍真人合體期大典上的那件事。


    難道他們也是仙尊算計魔族皇子的誘餌?


    “這麽大的事,我們小輩無法做主。”錦輕裘笑眯眯開口:“不如請我們的宗主來解決?”


    垣渦偷偷瞥錦輕裘,你這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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