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老何不去人間界走一走,看看觀廟中有多少百姓捧起來的人神。”


    “世人多平庸,可能他們無大善,但也無大惡。若天命有眼,不該以某部分人的惡,來衡量所有生靈。誰行惡,便懲罰誰,若因部分人懲罰眾生,是對善者不公平,天命之下,應有公道二字。”


    “五百年前,若有人如你這般站出來,就不會有今日之大劫。”黑長老沉默許久,一步一步緩緩走出仙鼎大陣。


    失去靈力維持的仙鼎陣開始劇烈顫抖,整個大地都在發出痛苦的哀嚎聲。


    天地間人類渺小如塵土,麵對大地的憤怒,飛舟上的普通百姓嚇得瑟瑟發抖,抱作一團。


    “這一天來得太晚了。”黑長老看著飛舟上哭泣驚懼的百姓,“五百年前是天命給你們最後的一次機會。”


    “什麽意思?”各宗主麵色慘白,“難道……”


    難道五百年前,做的一切都是錯的?


    “天命給了你們兩次選擇的機會。”黑長老望向風雪陣外某艘飛舟:“第一次,九方家族在魔族手中救下無辜女子,被魔族屠滅滿門,當夜九方家族哭聲、慘叫聲響了整整一夜,卻無人前去搭救。”


    “附近的家族因擔心被魔族報複,屍首在府邸中放了十幾個時辰,直到匆匆趕來的九天宗讓他們入土為安。”


    “九方家族一共二百九十九口人,唯有一人活了下來。”


    “那個傳說中下凡曆劫的神君,也是九方家族慘死的一員?”玖茴恍然明白過來,難怪妖界查不出,死於萬年前的惡妖也從未聽聞,隻因眾生總是下意識以為,神仙到凡間曆劫,生來就應該高貴,應該淩駕他人之上。


    黑長老沒有回答玖茴的問題,而是繼續講了下去:“曆劫歸天的神君雖恨人心冷漠,但是仍舊願意給世間一個選擇的機會。”


    “不死樹救了不少人,而你們卻逼著她走向了死路。”黑長老輕輕一拍,仙鼎陣消失:“以蒼生大義為理由,吸幹了她惡血,熬碎了她的骨。”


    “木棲死去的那夜,若她還活著,隻要熬過子時,瘟疫就會停止擴散,洪水也會退去。”黑長老笑得嘲諷極了:“是你們自己選擇了死路。”


    黑長老說話的聲音並不大,可是他的聲音卻清楚地傳到每一個人的耳中。


    “來人啊,這裏有人吐血了!”


    操縱飛船的姑娘走到吐血的步庭身邊,她冷漠地看著他,許久後才緩緩開口道:“花還有重開時,而人卻無回首路。”


    身為妖族,麵對害死甘木靈樹的人,沒有動手殺人,已經是極大的克製。


    她走到船舷邊,望向扶光山中的玖茴,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步庭低頭看著掌心的血,雙手控製不住的顫抖。


    是他錯了嗎?


    是他錯了嗎?!


    秋華踉蹌兩步,幾乎站立不穩,玖茴伸手扶住了她。


    “我沒事。”秋華似哭似笑,她望著翻騰的天空,雙目含淚:“所以木棲本可以好好活著,對不對?”


    無人回答她的話,在場諸位宗主甚至不敢迎視她的目光。


    “以無數生靈的性命來試探人心,真是高高在上的神靈。”玖茴卻沒有因為黑長老的話產生絲毫動容:“五百年逼著木棲赴死的那些人,確實行差踏錯,可是神靈輕描淡寫的一個機會,用了多少性命去堆砌而成?”


    “那些死於洪水瘟疫之中的普通人,他們何曾有過選擇?”玖茴指向飛舟上的百姓們:“他們生於平凡,長於平凡,所求的不過是安居樂業,他們又犯了什麽滔天大罪?”


    “神靈輕飄飄的一個考驗,就讓他們死於瘟疫洪水之中。無數人、妖、魔死去,神靈可曾為他們低下過高貴的頭顱,哪怕僅有一次?”


    “五百年前綿延不斷的墳塚,無人安葬的枯骨,母泣子、子悲母的絕望哭聲,上蒼可曾聽見?”玖茴不解:“你們都說憐憫眾生,都在指責人性,難道他們不是眾生的一員,他們的善就不是人性?”


    仍在恐懼中的普通人聽到這話,茫然四顧,是啊,難道他們不算人?


    “現在他們做了選擇,不願意犧牲扶光仙君做修補仙鼎的材料,你卻又說他們選擇來得太晚。”玖茴寸步不讓:“上蒼若是不公,視天下蒼生為玩物,就不要以公正的道義,降下天劫。”


    話音剛落,天上便劈下九道天雷,天雷來勢洶洶,似乎在對玖茴言論的不滿。


    “小心!”諸位宗主反應過來,掏出本命法器就想為玖茴擋下天雷,但有一人的動作比他們更快。


    扶光手持利劍,把九道天雷硬生生劈開攔下,劍刃上雷光閃爍,他擋在天雷與玖茴之間,毫無懼意。


    “仙君……”


    眾宗主怔怔地仰望著雷電中的扶光,都停下了腳步。


    黑長老仰頭看著這一切,似歎息又似悵惘,輕聲道:“他本該在今日持劍蕩平扶光山,讓這一切與天地埋葬,是你更改了他的命運。”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除了玖茴以外,隻有離他們最近的秋華與南碸聽到了這幾句話。


    “你錯了,沒有誰能更改他人的命運,世間更沒有本該發生的事,一切都源於自己的選擇。”玖茴張開五指,一條閃爍著翠綠熒光的神鞭出現在她的手中。


    這是她第一次在人間界拿出自己的本命法器:“讓一個不曾擁有溫暖與愛的人,給予世間最無私的愛,等同於讓貧窮之人拿出世間最值錢的寶石這般無理取鬧。”


    “為了天下,扶光經受與親人分離之苦,日日遭受蝕骨之痛,他從未做錯過任何事,更不欠任何人。”玖茴鞭指黑長老:“我不管你究竟是誰,也不管你最終的用意是什麽,可你不該把他當做一個讓人做選擇的物件。”


    鞭動,矯若遊龍,猛如悍虎,靈勝蛟蛇。誰也看不清玖茴與黑長老如何動起手來,等他們反應過來,想要上前相助,卻找不到下手之處。


    “黑長老身份不明,玖茴小友與他鬥法絲毫不落下風。”萬火宗主越看越疑惑:“望舒閣何時這般擅長教導弟子?”


    眨眼間,玖茴與黑長老已經戰至半空之中,黑長老看著她手中的神鞭,神情複雜難明:“這條鞭子,可有名字?”


    “無名無字,它乃女神山蘊養出的天生靈寶。”


    女神鞭伸展出數丈,把玖茴護得嚴嚴實實:“我誕生那夜,此鞭同時在女神山出現,所以我喚它為女神鞭。”


    “長老對女神山這般在意,難道長老就是那個讓少女垂淚的無情郎君?”玖茴指尖靈光未滅:“若真是如此,女神寧死都不願離開的地方,就要毀於今夜子時,長老如何忍心?”


    “你不必試探我,我不過是個無法違抗天命,又不甘於天命的無能之輩。”黑長老望著天空,忽然臉色一變,拋下玖茴,以肉身攔下一道劈向裝滿普通百姓飛舟的天雷。


    這道雷仿佛成了劈向百姓的開端,無數驚雷奔向普通人而去。


    刹那間,無論是修士、妖還是魔,都淩空而起,掏出武器攔在了飛舟上方。


    天空中各色靈光閃爍,法寶密如繁星,把一艘艘飛舟擋得密不透風。


    天雷一道接著一道,修為不濟的修士漸漸跌落雲頭,直直墜下深淵。


    有些被飛獸接下,有些被修士救下,還有些被飛舟上張開雙臂的普通人抬起,沒讓他們直接掉落在硬邦邦的飛舟甲板上。


    “止血藥!”長壽宮的弟子來回奔走,普通人族大夫幫長壽宮修士打下手。


    哭泣的人停了下來,陷入恐慌麻木的人,也漸漸回了神。


    所有人仿佛憋著一口氣,眼見防護法陣被一道道天雷劈開,他們把孩子孕婦藏在飛舟或是飛樓的房間裏,用身體把門窗擋得嚴嚴實實。


    “娘親,娘親,你在哪裏?”


    一個孩子從窗戶縫隙裏跌落,他驚惶望天,眼睜睜看著一道巨大的天雷朝他頭頂劈來。


    一個人撲過來,把他護進懷中,驚雷炸開,孩子被塞進窗戶內,被雷劈得焦黑的手,顫抖著在窗戶破洞上貼了一張防護符。


    做完這件事,他踉蹌著走向舟尾。


    “你去哪兒,那邊防護法陣出現了巨大的漏洞,很危險!”


    “快回來!”


    他沒有回頭,踩著滴滴濺落的鮮血,忍受著蝕骨的疼痛,召出了本命劍……乾坤劍。


    原來蝕骨之痛如此疼,原來扶光每日忍受的是這樣的折磨。


    他終於走到舟尾,擋在了這個巨大的法陣窟窿前。


    無法使用靈台中的靈力,每一次揮動乾坤劍,疼痛便讓他的臉蒼白一分,他的身下,鮮血已經蜿蜒出一條血河。


    “你快要死了,步庭。”玖茴飛身一鞭攔下兩道天雷,擋在越來越大的窟窿之上。


    步庭用劍抵著甲板,勉強讓自己站穩身體,他看著擋在自己麵前的玖茴:“為何救我?”


    趁著天雷沒有過來,玖茴爬進窟窿裏,一掌拍在步庭的靈台處:“拿穩你的劍,護下這艘船上的百姓,這是你欠他們的。”


    步庭發現,他的靈力回來了。


    “隻解開十二個時辰。”玖茴甩著手中的鞭子:“十二個時辰後,你的靈力仍舊無法使用。”


    “你究竟是誰,為何能解扶光仙君的封印?”


    扶光仙君的封印,不可能如此輕易解開。


    “我啊?”玖茴以靈力劈開數道驚雷,回首對步庭挑釁一笑:“我是引扶光仙君動情的妖女呀。”


    第100章 朝陽


    聽到玖茴自稱妖女,步庭先是愣住,隨後明白過來,她是在故意嘲諷他曾經指責扶光仙君動情那件事。


    他的師父、木棲、其他九個宗門的宗主,他們的死亡變得毫無意義,甚至成為浩劫降臨的催命符。


    是他錯了,是他們錯了,可是木棲是無辜的,天下百姓也是無辜的。


    他恨自己,恨自己選擇堅持了一條錯誤的、無法回頭的路。


    他更恨命運,九方家幾百口人命,天下無數生靈的性命,都不過是它眼中的一道“考題”。


    他應該像其他九方家的人一樣,死在那個絕望夜裏。若是他死了,木棲就不會與他相遇,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的這一生,就是場愚蠢可悲的笑話。


    眼見又是一道天雷劈下,步庭仰頭看著這道雷,鬆開手中的乾坤劍,閉上眼安靜等待天雷的降臨。


    等了片刻,天雷都沒有降臨,他睜開眼看到了擋在他麵前,去而複返的玖茴。


    “哎!”玖茴指著地上的乾坤劍:“想死就不能等會再死,現在正是需要用人的時候,你能不能有點眼力勁?”


    她給他暫時解開封印,是為了讓他做牛馬,而不是讓他尋死覓活。


    “你說得對。”步庭眼神幽深地仰望天空:“我還不能死,至少不能現在死。”


    “乾坤劍!”


    劍飛回步庭手中,他飛身上前,一劍蕩平無數雷雲,把裝著蔓襄城百姓的幾艘飛舟護得嚴嚴實實。


    “斬天劍!”


    遠處秋華同時出手,蕩平另外半邊的雷雲。


    看到這毀天滅地的兩劍,眾位修士眼神驚歎。


    一劍定乾坤,一劍斬天地,他們是修真界最驚才絕豔的劍修。


    兩人各自守衛著一方,卻兩看相厭,多看對方一眼都不願。


    “你剛才跟老菜梆子說話了。”扶光幽幽靠近玖茴,他臉上戴著麵具,渾身散發著委屈。


    “想不想知道我跟他說了什麽?”玖茴雙手掐訣,無數防護符咒彌漫至天空,擋住突然傾瀉而下的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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