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感悟


    根據我個人的觀察,一個學人往往集中一段時間,鑽研一個問題,搜集極勤,寫作極苦。但是,文章一旦寫成,就把注意力轉向另外一個題目,已經寫成和發表的文章就不再注意,甚至逐漸遺忘了。我自己這個毛病比較少,我往往抓住一個題目,得出了結論,寫成了文章;但我並不把它置諸腦後,而是念念不忘。我舉幾個例子。


    我於1947年寫過一篇論文《浮屠與佛》,用漢文和英文發表。但是限於當時的條件,其中包括外國研究水平和資料,文中有幾個問題勉強得到解決,自己並不滿意,耿耿於懷者垂四十餘年。一直到1989年,我得到了新材料,又寫了一篇《再談“浮屠”與“佛”》,解決了那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心中極喜。最令我欣慰的是,原來看似極大膽的假設竟然得到了證實,心中頗沾沾自喜,對自己的研究更增強了信心。覺得自己的“假設”確夠“大膽”,而“求證”則極為“小心”。


    第二個例子是關於佛典梵語中-am>o和u的幾篇文章。1944年我在德國哥廷根寫過一篇論文,談這個問題,引起了國際上一些學者的注意。有人,比如美國的f.edgerton,在他的巨著《混合梵文文法》中多次提到這個音變現象。最初堅決反對,提出了許多假說,但又前後矛盾,不能自圓其說,最後,半推半就,被迫承認,卻又不幹淨利落,窘態可掬;因此引起了我對此人的鄙視。回國以後,我連續寫了幾篇文章,對edgerton加以反駁。但在我這方麵,我始終沒有忘記進一步尋找證據,進一步探索。這些情況我在上麵的敘述中都已經談到過。由於資料缺乏,一直到了1990年,上距1944年已經過了46年,我才又寫了一篇比較重要的論文《新疆古代民族語言中語尾-am>u的現象》。在這裏,我用了大量的新資料,證明了我第一篇論文的結論完全正確,無懈可擊。


    例子還能舉出一些來,但是,我覺得,這兩個也就夠了。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談論這個問題,是因為我看到有一些學者,在某一個時期集中精力研究一個問題,成果一出,立即罷手。我不認為這是正確的做法。學術問題,有時候一時難以下結論,必須鍥而不舍,終生以之,才可能得到越來越精確可靠的結論。有時候,甚至全世界都承認其為真理的學說,時過境遷,還有人提出異議。聽說,國外已有學者對達爾文的“進化論”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我認為,這不是壞事,而是好事,真理的長河是永遠流逝不停的。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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