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上擺著一隻大香櫞,半黃半綠,黃綠相間,耀目爭輝。每當夜深人靜,我坐下來看點什麽寫點什麽的時候,它就在燈光下閃著淡淡的光芒,散發出一陣陣的暗香,驅除了我的疲倦,振奮了我的精神。


    它也喚起了我的回憶,回憶到它的家鄉,雲南思茅。


    思茅是有名的地方。可是,在過去幾百年幾千年的曆史上,它是地地道道的蠻煙瘴雨之鄉。對內地的人來說,它是一個神秘莫測的地方,除非被充軍,是沒有人敢到這裏來的。來到這裏,也就別想再活著離開。“江南瘴癘地”,真令人談虎色變。當時這裏流行著許多俗語:“要下思茅壩,先把老婆嫁”“隻見娘懷胎,不見兒上街”等等。這是從實際生活中歸納出來的結論,情況也真夠慘的了。


    就說十幾二十年以前吧,這裏也還是一個人間地獄。1938年和1948年,這裏爆發了兩次惡性瘧疾,每兩個人中就有一個患病死亡的。城裏的人死得沒有剩下幾個。即使在白天,也是陰風慘慘。縣大老爺的衙門裏,野草長到一人多高。平常住在深山密林裏的虎豹,幹脆扶老攜幼把家搬到縣衙門裏來,在這裏生男育女,安居樂業,這裏比山上安全得多。


    這就是過去的情況。


    但是,不久以前,當我來到祖國這個邊疆城市的時候,情況卻完全不一樣了。我們一走下飛機,就愛上了這個地方。這裏簡直是一個寶地,一個樂園。這裏群山環翠,碧草如茵,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我們都情不自禁地唱起“思茅的天,是晴朗的天”這樣自己編的歌來。你就看那菜地吧:大白菜又肥又大,一棵看上去至少有三十斤。葉子綠得像翡翠,這綠色仿佛凝固了起來,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塊。香蕉和芭蕉也長得高大逾常,有的竟然賽過兩層樓房,把黑大的影子鋪在地上。其他的花草樹木,無不繁榮茂盛,鬱鬱蒼蒼。到處是一片綠、綠、綠。我感到有一股活力,奔騰橫溢,如萬斛泉湧,拔地而出。


    人呢,當然也都是健康的。現在,惡性瘧疾已經基本上撲滅。患這種病的人一千人中才有兩個,隻等於過去的二百五十分之一。即使不幸得上這種病,也有藥可以治好。所謂“蠻煙瘴雨”,早成曆史陳跡了。


    我永遠也忘不掉我們參觀的那一個托兒所。這裏麵窗明幾淨,地無纖塵。誰也不會想到,就在十幾年前,這裏還是一片荒草。我們看了所有的屋子,那些小桌子、小椅子、小床、小凳、小碗、小盆,無不整整齊齊,幹幹淨淨。這裏的男女小主人更是個個活潑可愛,個個都是小胖子。他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向我們高聲問好,給我們表演唱歌跳舞。紅蘋果似的小臉笑成了一朵朵的花。我立刻想到那句俗語:“隻見娘懷胎,不見兒上街。”我心裏思緒萬端,真有不勝今昔之感了。我們說這個地方現在是樂園、是寶地,除此之外,難道還有更恰當的名稱嗎?


    就在這樣一個寶地上,我第一次見到大香櫞。香櫞,我早就見過,但那是北京溫室裏培育出來的,倒是嬌小玲瓏,可惜隻有鴨蛋那樣大。思茅的香櫞卻像小南瓜那樣大,一個有四五斤重。拿到手裏,清香撲鼻。顏色有綠有黃,綠的像孔雀的嗉袋,黃的像田黃石,令人愛不釋手。我最初確有點吃驚:怎麽香櫞竟能長到這樣大呢?但立刻又想到:寶地生寶物,不也是很自然的嗎?


    我們大家都想得到這樣一隻香櫞。畫家想畫它,攝影家想照它。我既不會畫,也不會攝影,但我十分愛這個邊疆的城市,卻又無法把它放在箱子裏帶回北京。我覺得,香櫞就是這個城市的象征,帶走一隻大香櫞,就無異於帶走思茅。於是我就買了一隻,帶回北京來,現在就擺在我的書桌上。我每次看到它,就回憶起思茅來,回憶起我在那裏度過的那一些愉快的日子來,那些動人心魄的感受也立刻湧上心頭。思茅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曆曆如繪。在這時候,我的疲倦被驅除了,我的精神振奮起來了,而且我還幻想,在今天的情況下,已經長得夠大的香櫞,將來還會愈長愈大。


    1962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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