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這?人五十多的年紀,整日說著自己年事已高,病多纏身。


    可宋隨知曉,他其實好得很。


    不過是歲數大?了,開?始犯起懶來,推脫著將一應事務都安排在?了他頭上。


    堂堂一個大?理寺卿,在?府裏看了大?半月的孫子,如今這?麽久時間過去,他這?病,也該好了。


    時雨領了命,不敢耽誤,即刻往徐府趕。


    臨近範雲嵐一案開?審的前一晚,宋隨幾人沒停過步子,一直在?大?理寺忙碌到了天亮。


    第38章


    翌日午後, 大雪已住,地上水意?泠泠,疏影清淺。抬頭看,天色卻依舊陰沉, 灰蒙蒙一片, 無邊無際地籠上身來, 壓得人喘不過?氣。


    今日是範雲嵐一案的會審之日, 大理寺的會審堂裏,難得熱鬧。


    會堂正?中, 一身紫色官服端坐堂首的正是因病告假修養的大理寺卿徐行。


    自?前月染病後, 這還是他第一次重回大理寺執掌案件。一旁聽審的, 有刑部尚書?任鶴鳴,刑部侍郎韓楊鴻,禦史中丞範瓏。


    宋隨將一應證物呈上至徐行桌前,兩人點頭對視後, 他便退至一側的圈椅旁,撩開緋紅色的衣袍, 緩緩坐下。


    緋紅色官袍襯得他的愈發莊嚴端肅,容色冷沉,他微撥眼往下瞧著, 站在堂下的謝彥與他對視一眼,本還一副自?若無?物的姿態,這一眼後,便忽地有些心虛地別過?了?頭。


    徐行雙手交握,擱在桌麵上, 眉目沉靜,容色中辨不出情緒, 他淡淡喚謝彥:“謝彥,範雲嵐死因為何?”


    謝彥雙手一拱,這話他已經來回說了?許多遍,臉上適時地展露痛苦的神色:“臘月初三,夫人自?閣樓失足摔下。我趕到?時,她已……香消玉殞。”


    “可有仵作檢屍?”


    謝彥答道:“夫人墜樓時,府上許多下人親眼所見,並未檢屍。”


    徐行往屋外掠了?一眼,“傳人證。”


    謝府的一位下人被領了?進來,她看了?謝彥一眼,接著說了?當日範雲嵐墜樓的情景。


    負責灑掃的那仆婦道:“老身那日打掃完庭院後在廊下打盹,隻聽見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等?趕到?時,夫人已經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了?。”


    徐行問?那仆婦:“可有聽見呼救聲?”


    仆婦搖頭,“沒聽見。”


    若是正?常人從高處不甚跌落,驚慌之下,必然要發出呼喊聲。老婦卻說沒有聽見,這不免引人遐思。


    謝彥眼皮子抖了?抖,適時補充:“她既在打盹,聽不見叫喊聲,也?不足為奇。”


    徐行卻敲了?敲桌案,神色不耐:“本官沒問?你。”


    謝彥訕訕收回手,不再搭話。


    “範雲嵐在冬月二十給妹妹範冬蓮的信上曾寫過?,她彼時已有身孕,你可知曉?”


    徐行翻開宋隨遞給他的一張信紙,望著謝彥。


    她已有孕?


    謝彥抬頭,眼中閃過?慌亂,抬腳往前邁了?半步,須臾又?退回來,滿室有一瞬的靜謐,才聽得他怔怔搖頭:“我……不知。”


    “但凡與姐姐相熟的人,都知道姐姐素來穩重小心,這樣的人怎麽會在明知自?己有孕的情況下還去登高呢?”


    堂側有兩道簾子,一側坐的是聽審的幾?位官員,而另一側坐的則是今日堂審的人證。


    範冬蓮撩了?簾子徑直走了?出來,一把嗓子如冰淩一般:“大人明鑒,我姐姐的死因另有蹊蹺,而他謝家百般遮掩,自?然是做賊心虛!”


    徐行是個喜歡按規矩辦事?的人,最不喜別人越過?他挑戰他的權威。


    他很明顯地冷下臉,斥責的話才要說出口,宋隨使了?個眼色,叫人遞上去了?一隻花盆和手帕。


    徐行瞪他一眼,他卻推了?推一旁的熱茶,示意?叫他歇一會:“下官替大人介紹。”


    他將手帕攏在手心,裏頭是混著土塊的花莖,一旁的醫士上前湊近嗅了?嗅,道:“這是石斛蘭的根莖。”


    醫士又?將花盆裏的黑色藥丸用帕子撚出,查驗了?半晌:“這似乎是治療喘症的藥物,不過?與流通的藥物配方好似不太一樣。”


    宋隨接過?醫士手裏的藥丸,從堂下麵色大變的謝彥身側繞過?去,遞到?範冬蓮眼前:“範姑娘,你來看看,這藥與你配給你姐姐的,是否是同一種?”


    範冬蓮接過?東西,他又?微微側過?頭,朝著謝彥,語氣冰冷:“花盆是從翰林院謝編修辦公的屋子裏找出來的,而這能致範雲嵐複發喘症的石斛蘭花莖,是從謝編修名下的一處宅院裏挖出來的。”


    謝彥慌亂,兩步追上來,作勢要搶藥,被宋隨捏著肩膀一把扯下,撲坐在地上。


    “正?是我給姐姐配的藥!”範冬蓮隻撚開聞了?聞,便知道,她將帕子丟回了?宋隨手裏,上前一把拎起謝彥的衣領,怒道:“是你把我姐姐的藥都藏了?起來?!你是何居心?”


    “這又?如何?這又?能說明什麽?”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看了?眼簾子後麵的韓楊鴻一眼,對方扶著太師椅,沒理會他的眼神。


    他隻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又?繼續說:“我在別院種石斛蘭,不過?是因為我喜歡。而這花盆裏的藥,是夫人死後我不願睹物思人,這才埋了?進去。”


    雖然牽強,但也?算得上是理由。


    徐行捧著手裏的熱茶,小口淺淺抿著。


    原來宋隨今日把自?己搬上來,並不是想要他來管這案子,隻是要他好好坐在這裏,壓一壓那簾子後麵的人罷了?。


    既然如此,他倒還樂得自?在,於是繼續悠哉悠哉地喝起茶來。


    宋隨冷笑一聲,看向範冬蓮問?道:“範姑娘,你每次給你姐姐配藥的計量和頻次是多少?”


    “半月一次,一次一瓶,一瓶十顆。”


    宋隨點點頭,於是一手拿起那花盆,停在謝彥跟前,手指一鬆,花盆直直墜地。


    眾人反應不及,便聽見一聲劇烈的碎響。花盆四分五裂,裏頭的土壤和藥丸滾落一地。


    滿地都是藥丸,不算那些已經化了?粘合的,也?能一眼瞧出來,光是這盆子裏都至少有三月的量。


    範冬蓮紅著眼,跪在地上,一顆顆地去攏那藥丸,將它們聚成?一圈,白色的袖子口都染成?了?黑色。


    範雲嵐與她寫信,說自?己懷有身孕,她便尋了?時間?去謝府看她。


    她那時有多歡喜呢,一整日的嘴角和眉眼都那麽幸福地揚著,就連素日裏最不愛吃的湯藥,隻要聽說是對胎兒好的,她便是捏著鼻子也?要灌下去的。


    範冬蓮的手不受控製地發抖:“她滿心歡喜的懷著你的孩子,你卻從這麽早開始就計劃要害死她。謝彥,你沒有心嗎?”


    “不是我,是她自?己摔死的!”謝彥捏緊拳頭,雙目暴紅,平素裏偽裝的一副溫雅大方,守禮守節的公子形象一下子崩裂開。


    他抬腳去踩那些被範冬蓮護在身下的藥丸,額上青筋暴起,好似瘋了?一樣。


    時雨上前兩步,拉起範冬蓮往一邊的椅子上安置下來。


    她扶著椅子,強忍著淚,看向堂中的宋隨,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你帶著範雲嵐住在自?己精心打造的小院,在院子裏種滿石斛蘭,又?用別的花草掩蓋。


    “換掉她的藥,讓她在病發時無?藥可醫。


    “她死在小院後,你將她的屍體運回謝府,隔日再找人穿上和她一樣的衣服,登上閣樓。


    “再把藏在暗處的屍體拋下,偽裝成?她墜樓而亡的假象。”


    “你很聰明”,宋隨臉上從未有過?這樣奇怪的表情,他搖了?搖頭,嘴角勾起,眼裏卻漫上嫌惡:“隻可惜,這聰明用錯了?地方。”


    謝彥踩踏的動作在宋隨冷沉無?波的聲音裏漸漸冷靜下來,他嘴裏念念有詞:“不是我!都說了?不是我!這些東西又?能證明什麽?”


    徐行看夠了?戲,輕輕放下茶盞,往邊側的紗簾裏掃了?一眼,“謝彥蓄意?謀殺親婦,殺人償命,按律當斬,諸位大人可意?見?”


    謝彥是謝竟煊的親侄,而謝竟煊是長公主的心頭肉,今日這樣的場麵,多少還是要賣長公主幾?分薄麵的。


    任鶴鳴與韓楊鴻對視一眼,緩緩道:“雖說物證齊全,可謝彥殺妻的動機是什麽呢?”


    韓楊鴻接上:“謝編修怎麽說也?是朝廷命官,傳聞與謝夫人的感情也?極好,的確沒道理做這樣的事?情。”


    右側紗簾微動,底下顯露一雙銀色的繡鞋,宋隨見狀不著痕跡轉了?方向,擋在那人前麵,唇角掛上分淺淡的笑意?:“本還想給謝編修留幾?分麵子,可既然諸位大人要刨根問?底,我便來與諸位好好說道說道。”


    隻見他朝簾後候著的莫春羽點點頭,莫春羽便拿著托盤遞到?宋隨跟前,托盤之上是一遝子按了?紅手印的白紙,底下的落款皆是謝彥的名字。


    宋隨兩指捏著那一遝子紙張,聲音如碎冰一般落下,“這一些是謝編修這一年內在通達錢莊寫下的借據,足足有五萬兩。”


    驚得簾後幾?人紛紛噤了?聲。


    謝彥更是再顧不得地下那被踩的稀爛的藥丸,而是死死盯著宋隨手裏的單子,張著嘴,繼續狡辯:“近年做了?些小生意?,虧了?錢。”


    “謝編修做的什麽小生意?,不妨說來與宋某聽聽,是明記賭坊的生意?,還是東來賭坊的生意??”


    宋隨又?從那一遝子借據底下抽出幾?張欠條,上京城中的一應賭坊,他謝彥倒是雨露均沾。


    範冬蓮看著眼前這景象,終於明白過?來。


    她眸色發紅,聲音顫抖:“爹爹娘親為姐姐在錢莊存了?一大筆錢,姐姐竟連那件事?都告訴你了??”


    範雲嵐出生時便帶有先天不足,身子也?弱,父親母親在她幼年時便花了?大半的積蓄在通達錢莊為她存了?一筆錢。


    這一筆錢是為防範雲嵐日後身子不好,而他們兩人又?年事?已高無?法陪伴照看她到?老的情況下,擔心她的身子若是需要用昂貴的藥材,也?能叫她有個保障。


    範雲嵐成?親後,他們二人便將那存錢的單子給了?她。


    可沒想到?這一筆錢卻成?了?她的催命符。


    “你擔心賭錢的事?情若是敗露,謝家名聲不保,你在朝中的名聲也?不保,為了?補上這個窟窿,便打起了?範雲嵐的主意?。”


    宋隨身後那人,忽地雙腿發軟,跌坐回位置上,發出道聲響。


    堂下正?亂作一團,無?人往這邊看。


    謝彥好似知道大事?不妙,卻怎麽也?不知道宋隨如何神通廣大到?此地步,“宋隨,你是如何知道的?”


    若說花莖和藥丸的事?情,一個是在梁府裏找出來的,一個是在翰林院找出來的,這麽多雙眼睛瞧著,也?沒人對這兩樣東西有什麽異議。


    可直至今日開審前,宋隨也?一直在想,謝彥究竟為什麽要殺範雲嵐。


    為了?韋青青?


    他起初也?是這麽以為的。


    直到?韋青青昨夜來找了?他。


    除了?往大理寺送信鴿的事?情,和多日來埋在她心頭的猜測,韋青青還說了?別的。


    她說範雲嵐死前,她最後一次與謝彥見麵,是在某次夫人家的宴會上。


    也?是那一次,她得知謝彥已有妻室,一直以來都是在以謝允的名義欺騙她。


    她那日本打算就此回府的,可到?了?半路,心中仍是空落,她想要上前問?個明白,她與他相識月餘,相處之時也?算得上真心以待,他為何要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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