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永晏有一瞬間看得出了神。


    好想挖……


    然而在察覺到自己生出的這個念頭的時刻,他的臉色變得格外難看,聲音頓時冷了下來。


    “你到底想說什麽?!”


    花盛妙略微退開了幾步,沒有過多逼迫虞師兄,她認真看著虞永晏道。


    “我想說,師兄如果想去哪裏,想做些什麽事,其實都不必告訴我。”


    “我們是師兄妹,其實不需要時常見麵,我隻要知道師兄能夠平安無事就好了。”


    “如果師兄沒有什麽想和我說的,我就先走了。”


    在轉過身的時候,花盛妙已經生出了想要一個人離開的想法。


    雖然不知道虞師兄的失控症狀為什麽遲遲不好,可她覺得這其中少不了“大師兄”從門裏出現的功勞,如果虞師兄不肯說出他的想法,在沒找到能控製住“大師兄”的方法前,她覺得,說不定她一個人先行離開,對師兄們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當然,在離開前,她一定要從智鬼口中挖出全部的關於門的情報。


    “等等!”


    虞永晏突然叫住她,如同敏銳地察覺到什麽跡象的毒蛇,他的冰冷金眸變得格外危險。


    “你想做什麽?”


    少女一臉無辜地對上他的目光:“我要回房間修煉了,師兄也想要和我一起修煉嗎?”


    這股沉默似乎維持了許久,虞永晏終於打開了他房間的門。


    “進來。”


    看了一眼沒動作的少女,虞永晏冷漠道:“不是要一起修煉嗎?”


    花盛妙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會如此奇妙,她本來隻是心血來潮地過來找虞師兄說幾句話,結果她發現,呆在虞師兄身邊修煉,就和當時在嵇師兄身邊修煉一樣,原本稀薄的靈氣變得格外濃鬱,有種溫泉泡澡的快樂感覺。


    不過半個時辰,她就完成了原本應該一夜做到的疏通經脈任務。


    隻是當她睜開眼,看得虞師兄手上捏著的如同一團爛泥般,破爛卻會活動的血肉時,她的呼吸還是下意識地窒息了一瞬。


    她以後可能真的會對睜眼這一簡單的行動,產生濃厚的心理陰影。


    花盛妙小心翼翼問道:“師兄,你在做什麽?”


    虞永晏麵無表情道:“捏我的人身。”


    花盛妙膽戰心驚地看了她身邊的大師兄一眼,幸好大師兄的目光還是停留在她身上,沒有對虞永晏的行為表露出任何想要付諸實踐的興趣。


    “師兄,這些肉……是從哪裏來的?”


    到底誰教他這麽捏人的?


    虞永晏甩了甩他突兀的從尾端斷了一截的長尾,漫不經心道。


    “那塊地方爛得太多了,直接捏碎了,長得還好點。”


    花盛妙看著虞永晏還在淌血的長尾截麵,有些懷疑虞師兄的神經係統和自己應該不是一套的。


    “師兄,你……不疼嗎?”


    虞永晏坐在窗邊,雨絲飄落進來,他的麵容沉在一片陰影,唇角譏誚般地微微一扯。


    “什麽是疼?沒有人教過我。”


    “我有意識的時候,是在海底。”


    虞永晏提及他的過往,冷漠得如同說著局外人的故事。


    “他們本來想殺了我,因為我的尾巴不像鮫人,還是從鏡門裏爬出來的。但是那時候的我太小,他們一心軟,還是收留了我。”


    什麽?虞師兄是從鏡門裏出來的?


    但花盛妙的注意力又很快被虞永晏接下來的話吸引。


    第84章 過往


    ◎“有我在,不會有蟲子,靠近你。”◎


    “鮫人一族, 都是一群看似冷漠,又極其心軟的人。”


    “鮫人沒有家族之分,族裏有三十多條小鮫人,所有的成年鮫人共同撫養幼年的鮫人。我的吃穿用度, 和每條幼年鮫人一樣, 當我長到五歲的時候, 他們確定了我身上沒有失控之處, 就真正地接納了我。”


    “我和每個幼年鮫人一樣, 每一天都會聽到捕獵回來的成年鮫人和我們說的故事。有些故事是他們自己編出來的,告誡幼年鮫人不許胡作非為,我一聽就知道。有些故事則是他們親身經曆,或是聽岸上的人說的。”


    “那個漁夫的傳聞,我從無數個鮫人口中聽到過無數種發展。每一個鮫人說完後,他們都會警告幼年鮫人們, 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要貿然接近鏡門,更不要進入鏡門之中, ”


    “因為鏡門,才是這片海域中最大的危險。”


    虞永晏的敘述突兀一轉。


    “智鬼先前告訴你的,隻是與鏡門有關的漁夫傳聞中最普通的一則。你知道——


    我聽過的,最恐怖的有關於鏡門的漁夫故事, 是什麽嗎?”


    花盛妙不喜歡在這麽陰暗的環境聽鬼故事, 所以她先製止了虞師兄的敘述, 點燃了火燭,用力地抓住了大師兄的手, 再找到厚厚皮毛包裹住自己, 在皮毛裏鑽出頭, 才認真道。


    “好的師兄,你可以繼續說了。”


    虞永晏有幾分哭笑不得,他臉上的陰霾之色被驅散了幾分,聲音更加散漫低沉道。


    “漁夫染上了重病,藥石難醫,他不願牽連妻女,聽聞海中有一種仙魚,藏於鏡門當中,食之可以解百病,活白骨,他決定冒險進入海中尋覓鏡門。”


    “他幸運地尋得鏡門,隻是進入鏡門後,他發現鏡門裏的是一處與他所在仿佛的世界,他看到了在海上捕魚的另一個‘自己’,然而這人的臉上生著魚一般的鱗片。這一刻,漁夫忽然明白,他已經尋到了‘仙魚’。”


    夜色之中,虞永晏微微冰冷而平穩的聲音,越發有種引人入勝的奇異吸引力。


    “他殺死了仙魚,並且吃掉了仙魚,他的病完全愈合,隻是離開之前,他忍不住去看了一眼鏡門世界中的‘妻女’,他的妻女尋不到他的蹤影,悲痛啜泣,形容憔悴,而且她們的麵容與鏡門外的世界沒有任何差異,漁夫心生不忍,他忍不住現身,將還沒有吃完,準備帶回給自己妻女的最後一點仙魚,分給了她們。”


    花盛妙:……這漁夫的腦回路和操作是否有那麽一點點陰間?


    虞永晏繼續道:“漁夫離開了鏡門。然而回到家沒幾日,他發現他的妻女也染上了和他之前的重病,他萬般懊悔沒有將鏡門中的仙魚完全帶回來,這一次,他又想到了鏡門。”


    聽到這裏,花盛妙陡然生出不好的預感。


    虞永晏繼續道:“他再一次進入鏡門,可這一次,他沒有再遇到第二個‘自己’。他來到妻女居住的屋中,聽到她們談及為他籌辦的後事,一言一行與他真正的妻女無異。可一想到還在等著他的妻女,漁夫最後——


    帶回了整整兩條仙魚。”


    “他的妻女吃了他帶回的魚肉之後,也恢複了健康,隻是剩下的魚肉,漁夫不忍浪費,他一個人吃完了剩下的所有魚肉,他的力氣慢慢變大,水性也越來越好,隻是他身上開始長出許多鱗片。幸運的是,他的妻女並沒有嫌棄他。”


    “漁夫再次試圖進入鏡門中,可是這一次,他沒能再進入鏡門,他隻能重新撿起捕魚的手藝。直到有一天,他在捕魚時,在水麵裏,看到他背後陡然浮現出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花盛妙無比慶幸她在藍星上飽受的恐怖片曆練,比起智鬼口中那個沒頭沒尾,讓人充滿無數遐想的漁夫故事,虞師兄說出的這個漁夫傳聞固然可怕,卻至少能讓她隱約摸到一點思路。


    “師兄,是過去的漁夫進入鏡門,殺死了未來的漁夫嗎?那麽,過去的漁夫,也等同於——為了救活他過去的妻女,殺死他未來的妻女?”


    花盛妙隱隱感覺到全身發寒,而這股寒意並不僅僅來自於這個簡單的傳聞,更來自於鏡門的邪異。


    鏡門,到底是無意,還是“有意”地促成這段可怕的循環?


    這個世界的邪祟,如果已經連穿梭時間都能做到,還有什麽能阻攔它們感染整個世界?


    修仙救不了人族。


    花盛妙腦海中,莫名地冒出這句話來。


    虞永晏垂下眼皮,半遮住金色的豎立瞳眸。


    “我不知道。這個傳聞隻是成年鮫人說給我們聽的,這樣類似的傳聞還有很多很多。或許有些傳聞是他們刻意捏造出來,嚇唬我們,讓我們永遠都不要靠近鏡門。”


    “可是,因為他們從鏡門裏撿到了我,幼年鮫人們知道了我的來曆後,不僅沒有像成年鮫人一樣害怕鏡門,他們甚至還會在玩耍時,主動撿起海中亮晶晶的石塊,喊著他們發現了鏡門,嚇唬其它幼年鮫人。”


    花盛妙已經隱隱預料到了後續的發展,她看著虞師兄重新長出的新的長尾血肉上,如同在蒼白骨骼上長出一朵朵扭曲花般分裂成瓣,層層疊疊的血肉,還有血肉中豎直長出的鱗片,突然用力抓住了虞永晏冰冷得幾乎刺骨的手。


    “師兄,有些事情或許是由無數個陰差陽錯的巧合……”


    然而虞永晏第一次無視著她的話,自顧自說道。


    “有一個很大膽,長得圓乎乎,像顆珍珠的幼年鮫人,他的名字就叫白珍珠,他撿起了一塊黑乎乎的石頭,卻向我們喊,他撿到了鏡門。很多小鮫人那時候都在嘲笑他,怎麽撿了一個那麽難看的鏡門?”


    “然後,他就消失了。很多小鮫人被嚇呆了,他們的哭鬧驚動了成年鮫人,所有的成年鮫人都聚了過來。”


    “他們知道鏡門出現後,想要帶走其它的幼年鮫人,隻留下兩個成年鮫人呆在鏡門附近,等著珍珠是否能從鏡門中出來。過了一會兒,那隻幼年鮫人真的又出現了。”


    “可是,這一次,我阻止他們帶走那隻怪物。”


    虞永晏金色空洞的瞳眸看著她,就如同回到了弱小的那一刻,看著記憶中的那扇鏡門。


    “因為,他不是那隻幼年鮫人,他隻是一隻——披著小鮫人的殼子,從鏡門裏爬出來的怪物。”


    虞永晏不帶任何情緒的冰冷聲音,再度勾起了花盛妙心中原本掩藏得極好的,對“大師兄”的恐懼。


    披著人皮的怪物——


    那不就是她身邊的“大師兄”嗎?


    握著孟春邈同樣冰涼的手,花盛妙突然生出了想要抽回的衝動。


    然而大師兄似乎察覺到她細微的掙紮動作,祂的手臂,輕輕抱住她的腰身,另一隻手,仍然緊密無間地扣入她的指縫,如同最平常不過的師兄般,溫柔而緩慢地安慰她。


    “不要,怕。”


    祂蒼白不似活人的如畫麵容,慢慢牽動起一個初看極其動人,然而幅度凝固般一動不動的溫和笑容。


    “有我在,不會有蟲子,靠近你。”


    可能打敗恐懼的最好方法,是呆在讓人更恐懼的存在旁邊。


    花盛妙奇異地被大師兄的話安慰到了,她鎮定了一點,繼續回神到了虞師兄的敘述當中。


    虞永晏沒有注意到花盛妙此刻的細微神態變化,他仍然沉浸在數十年前的那場噩夢之中。


    “但是,他們都不相信我的話。披著小鮫人殼子的怪物一直在哭鬧,有成年鮫人抱住了他,然後……那個成年鮫人也消失了。像是一場慢慢傳播開的瘟疫,每一個鮫人,觸碰到了鏡門之後,都變成了‘鏡門’。”


    “他們的外表和先前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但是他們的身上,都慢慢散發開一股腐臭的氣息,像是皮囊下的血肉,已經完全腐臭為泥。”


    “然後,我又看到了鏡門。它像是無數麵打碎的鏡子,每一處鏡子裏,都倒映出鮫人們呼喚我的身影和聲音,他們都在笑,他們都在向我招手,讓我早點出來,讓我回到他們的身邊,讓我回到不再有任何痛苦的鏡門母體裏。”


    “而那些披著鮫人外殼的怪物,也在一步步向我走近。他們也想讓我回到鏡門裏。”


    虞師兄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平和,平和得就如同不會放棄任何波紋的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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