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麽,她竟然還有閑情逸致來種扁豆。她不知從哪裏弄了點扁豆種子,就栽在墳洞外麵的空地上,不時澆點水。到了夏天,扁豆是不會關心主人是否是瞎子的,一到時候,它就開花結果。這個老乞丐把扁豆摘下來,裝到一個破竹筐子裏,拄上了拐棍,摸摸索索來到我家二門外麵,照例地喊上幾聲。我連忙趕出來,看到扁豆,碧綠如翡翠,新鮮似帶露,我一時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我當時還不到十歲,雖有感情,決不會有現在這樣複雜、曲折。我不會想象,這個老婆子怎樣在什麽都看不到的情況下,刨土、下種、澆水、采摘。這真是一首絕妙好詩的題目。可是限於年齡,對這一些我都木然懵然。隻覺得這件事頗有點不尋常而已。扁豆並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然而老乞丐心中有我們一家,從她手中接過來的扁豆便非常非常不尋常了。這一點我當時朦朦朧朧似乎感覺到了,這扁豆的滋味也隨之大變。在我一生中,在那以前我從沒有吃過那樣好吃的扁豆,在那以後也從未有過。我於是真正喜歡上了這一個老年的乞丐。


    然而好景不長,這樣也沒有過上幾年。有一年夏天,正是扁豆開花結果的時候,我天天盼望在二門外麵看到那個頭發蓬亂鶉衣百結的老乞丐。然而卻是天天失望,我又感到淒涼,感到孤寂,又是好幾天心神不寧。從此這一個老太婆同上麵說的那一個老頭子一樣,在我眼前消逝了,永遠永遠地消逝了。


    到了今天,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十多年。我的年齡恐怕早已超過了當年這兩個乞丐的年齡。不知道是為什麽我又突然想起了他倆。我說不出理由。不管我表麵上多麽冷,我內心裏是充滿了熾熱的感情的。但是當時我涉世未久,或者還根本不算涉世,人間滄桑,世態炎涼,我一概不懂。我的感情是幼稚而淳樸的,沒有後來那一些不切實際的非常浪漫的想法。兩位老丐在絕對孤寂淒涼中離開人世的情景,我想都沒有想過。在當年那種社會裏,人的心都是非常硬的,幾乎人人都有一副鐵石心腸,否則你就無法活下去。老行幼效,我那時的心,不管有多少感情,大概比現在要硬多了。唯其因為我的心硬,我才能夠活到今天的耄耋之年。事情不正是這樣子嗎?


    我現在已經走到了快讓別人回憶自己的時候了。這兩個老丐在我回憶中保留的時間也不會太久了。今天即使還有像我當年那樣心軟情富的孩子,但是人間已經換過,再也不會有那樣的乞丐供他們回憶了。在我以後,恐怕再也不會出現我這樣的人了。我心甘情願地成為有這樣回憶的最後一個人。


    1992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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