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中國古代詩人對鳥及其鳴聲特別敏感,已是一個彰明昭著的事實。再看一看西方文學,不能不感到其間的差別。西方詩歌中,除了雲雀和夜鶯外,其他的鳥及其鳴聲似乎很少受詩人的垂青。這裏麵是否也涵有很深的審美情趣的差別呢?是否也涵有東西方詩人,再擴而大之是一般人之間對大自然的關係的差別呢?姑妄言之。


    我繞彎子說了半天,無非是想說中國的城裏人對鳥比較有感情而已。我這個由鄉下人變為城裏人的人,也逐漸愛起鳥來。可惜我半輩子始終是在大城市裏轉,在中國是如此,在德國和瑞士仍然是如此。空有愛鳥之心,愛的對象卻難找到,在心靈深處難免感到惆悵。


    一直到四十多年前,我四十多歲了,才從沙灘--真像是一片沙漠--搬到風光旖旎林木蓊鬱的燕園裏來。這裏雖處城市,卻似鄉村,真正是鳥的天堂。我又能看到鳥了;不是一隻,而是成群;不是一種,而是多種;不但看到它們飛,而且聽到它們叫;不但看到它們在草地上蹦跳,而且看到高樹頂上搭窩。我真是顧而樂之,多年幹涸的心靈似乎又注入了一股清泉。


    在眾多的鳥中,給我印象最深、我最喜愛的還是喜鵲。在我住的樓前,沿著湖畔,有一排高大的垂柳,在馬路對麵則是一排高聳入雲的楊樹。樓西和樓後,小山下麵,有幾棵高大的榆樹,小山上有一棵至少有六七百年的古鬆。可以說我們的樓是處在綠色叢中。我原住在西門洞的二樓上,書房麵西,正對著那幾棵榆樹。一到春天,喜鵲和其他鳥的叫聲不停。喜鵲不知道是通過什麽方式,大概是既無父母之命,也沒有媒妁之言,自由戀愛,結成了情侶,情侶不停地在群樹之間穿梭飛行,嘴裏往往叼著小樹枝,想到什麽地方去搭窩。我天天早上最大的樂趣就是看喜鵲們箭似的飛翔,喳喳地歡叫,往往能看上、聽上半天。


    有一天,完全出我的意料,然而又合乎我的心願,窗外大榆樹上有一團黑色的東西,我豁然開朗:這是喜鵲在搭窩。我現在不用出門就能夠看到喜鵲窩了,樂何如之。從此我的眼睛和耳朵完全集中到這一對喜鵲和它們的窩上,其他的鳥鳴聲仿佛都不存在了。每次我看書寫作疲倦了,就向窗外看一看。一看到喜鵲窩就像鄭板橋看到白銀那樣,"心花怒放,書畫皆佳"。我的靈感風起雲湧,連記憶力都仿佛是變了樣子,大有過目不忘之概了。


    光陰流轉,轉瞬已是春末夏初。窩裏的喜鵲小寶寶看樣子已經成長起來了。每當刮風下雨,我心裏就揪成一團,我很怕它們的窩經受不住風吹雨打。當我看到,不管風多麽狂,雨多麽驟,那一個黑蘑菇似的窩仍然固若金湯,我的心就放下了。我幻想,此時喜鵲媽媽和喜鵲爸爸正在窩裏伸開了翅膀,把小寶寶遮蓋得嚴嚴實實,喜鵲一家正在做著甜美的夢,夢到燕園風和日麗;夢到燕園花團錦簇;夢到小蟲子和小蚱蜢自己飛到窩裏來,小寶寶食用不盡;夢到湖光塔影忽然移到了大榆樹下麵……


    這一切原本都是幻影,然而我卻淚眼模糊,再也無法幻想下去了。我從小失去了慈母,失去了母愛。一個失去了母愛的人,必然是一個心靈不完整或不正常的人。在七八十年的漫長時期中,不管是什麽時候,也不管我是在什麽地方,隻要提到了失去母愛,失去母親,我必然立即淚水盈眶。對人是如此,對鳥獸也是如此。中國古人常說"終天之恨",我這真正是"終天之恨"了,這個恨隻能等我離開人世才能消泯,這是無可懷疑的了。中國古詩說:"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待母歸。"真是藹然仁者之言,我每次暗誦,都會感到心靈震撼的。


    但是,天有不測風雲,鳥有旦夕禍福。正當我為這一家幸福的喜鵲感到幸福而自我陶醉的時候,禍事發生了。一天早上,我坐在書桌前,真是無巧不成書,我一抬頭正看到一個小男孩赤腳爬上了那一棵榆樹,伸手從喜鵲窩裏把喜鵲寶寶掏了出來。掏了幾隻,我沒有看清,不敢瞎說。總之是掏走了。隻看這一個小男孩像猿猴一般,轉瞬跳下樹來,前後也不過幾分鍾,手裏抓著小喜鵲,消逝得無影無蹤了。我很想下樓去幹預一下;但是一想到在浩劫中我頭上戴的那一摞可怕的沉重的帽子,都還在似摘未摘之間,我隻能規規矩矩,不敢亂說亂動。如果那一個小男孩是工人的孩子,那豈不成了"階級報複"了嗎!我吃了老虎心、豹子膽,也不敢動一動呀。我隻有伏在桌上,暗自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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