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是不是自己的神經出了點毛病?最近幾年以來,心裏總想成為一個悲劇性人物。


    60年前,我在清華大學念書的時候,有一門課叫做"當代長篇小說"。英國老師共指定了5部書,都是當時在世界上最流行的,像今天名震遐邇的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和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都包括在裏麵。這些書我都似懂非懂地讀過了,考試及格了,便一股腦兒還給了老師,腦中一片空白,連故事的影子都沒有了。


    獨獨有一部書是例外,這就是英國作家哈代的the return of the hatiuc(《還鄉》)。但也隻記住了一個母親的一句話:"我是一個被兒子遺棄了的老婆子!"我覺得這個母親的處境又可憐,又可羨。憐容易懂,羨又從何來呢?人生走到這個地步,也並不容易。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旅客。與其舒舒服服,懵懵懂懂活一輩子,倒不如品嚐一點不平常的滋味,似苦而實甜。


    我這種心情有點變態,但我這個人是十分正常的。這大概同我當時的處境有關。離別了8年以後,我最愛的母親突然離開了人世,走了。這對我是一個空前絕後的打擊。我從遙遠的故都奔喪回家。我真想取掉自己的生命,追陪母親於地下。我們家住在村外,家中隻有母親一人。現在人去屋空。我每天在村內二大爺家吃過晚飯,在薄暮中拖著沉重的步子,踽踽獨行,走回家來。大坑裏的水閃著白光。柴門外臥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是陪伴母親度過晚年的那一隻狗。現在女主人一走,沒人喂食。它白天到村內不知誰家蹭上一頓飯(也許根本蹭不上),晚上仍然回家,守衛著柴門,決不離開半步。它見了我,搖一搖尾巴,跟我走進院子。屋中正中停著母親的棺材,裏屋就是我一個人睡的土炕。此時此刻,萬籟俱寂,隻有這一條狗,陪伴著我,為母親守靈。我心如刀割,抱起狗來,親它的嘴,久久不能放下。人生至死,天道寧論!在茫茫宇宙間,仿佛隻剩下我和這一條狗了。


    是我遺棄了母親嗎?不能說不是:你為什麽竟在8年的長時間中不回家看一看母親呢?不管什麽理由,都是說不通的,我萬死不能辭其咎。哈代小說中的母親,同我母親的情況是完全不一樣的。然而其結果則是相同或者至少是相似的。我母親不知多少次倚閭望子,不知多少次在夢中見到兒子,然而一切枉然,終於含恨離開了。


    我幻想成為一個悲劇性的人物,是不是與此有些關聯呢?恐怕是有的。在我靈魂深處,我對母親之死抱終天之恨,沒有任何仙丹妙藥能使它消泯。今生今世,我必須背負著這個十字架,我決不會再有什麽任何形式的幸福生活,我不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又是什麽呢?


    然而我最近夢寐以求的悲劇性,又決非如此簡單,我心目中的悲劇,決不是人世中的小恩小怨,小仇小恨。這些能夠激起人們的同情與憐恤、慨歎與憂思的悲劇,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種悲劇。我期望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悲劇呢?我好像一時也說不清楚。我大概期望的是類似能"淨化"(hashasois)人們的靈魂的古希臘悲劇。相隔上萬裏,相距數千年,得到它又談何容易啊!


    然而我卻於最近無意中得之,豈不快哉!豈不快哉!這裏麵當然也有遺棄之類的問題。但並不是自己被遺棄,而是自己遺棄了別人。自己怎麽會遺棄別人呢?不說也罷。總之,在我家庭中,老祖走了,德華走了,我的女兒婉如也走了。現在就剩下我一個孤家寡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成為一個悲劇性的人物,條件都已具備,隻待東風了。


    孔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1995年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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