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但是希望它是真的。倚閭望子,望了八年,終於\"看\"到了自己心愛的獨子,對母親來說不也是一種安慰嗎?但這是多麽渺茫,多麽神奇的一種安慰呀!


    母親永遠活在我的記憶裏。


    我的嬸母


    這裏指的是我九叔續弦的夫人。第一位夫人,雖然是把我撫養大的,我應當感謝她;但是,留給我的卻不都是愉快的回憶。我寫不出什麽文章。


    這一位續弦的嬸母,是在1935年夏天我離開濟南以後才同叔父結婚的,我並沒見過她。到了德國寫家信,雖然\"敬稟者\"的對象中也有\"嬸母\"這個稱呼,卻對我來說是一個空洞的概念,一直到 1947年,也就是說十二年以後,我從北平乘飛機回濟南,才把概念同真人對上了號。


    嬸母(後來我們家裏稱她為\"老祖\")是絕頂聰明的人,也是一個有個性有脾氣的人。我初回到家,她是斜著眼睛看我的。這也難怪,結婚十幾年了,忽然憑空冒出來了一個侄子。\"他是什麽人呢?好人?壞人?好不好對付?\"她似乎有這樣多問號。這是人之常情,不能怪她。


    我卻對她非常尊敬。她不是個一般的人。在我離家十二年,我在歐洲經曆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她在國內經曆了日軍占領和抗日戰爭。我是親老、家貧、子幼,可是鞭長莫及。有五六年,音訊不通。上有老,下有小,叔父脾氣又極暴烈,甚至有點乖戾,極難侍奉。有時候,經濟沒有來源,全靠她一個人支撐。她擺過煙攤;到小市上去賣衣服家具;在日軍刺刀下去領混合麵;騎著馬到濟南南鄉裏去勘查田地,充當地牙子,賺點錢供家用;靠自己幼時所學的中醫知識,給人看病。她以\"少妻\"的身份,對付難以對付的\"老夫\"。她的苦心至今還催我下淚。在這萬分艱苦的情況下,她沒讓孫女和孫子失學,把他們撫養成人。總之,一句話,如果沒有老祖,我們的家早就完了。我回到家裏來也恐怕隻能看到一座空房,妻離子散,叔父歸天。


    我自認還不是一個混人。我極重感情,決不忘恩。老祖的所作所為,我看到眼裏,記在心中。回北平以後,給她寫了一封長信,稱她為\"老季家的功臣\"。聽說,她很高興。見了自己的娘家人,詳細通報。從此,她再也不斜著眼睛看我了,我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十分融洽,互相尊重。我們全家都尊敬她,熱愛她,\"老祖\"這一個樸素簡明的稱號,就能代表我們全家人的心。


    叔父去世以後,老祖同我的妻子彭德華從濟南遷來北京。我們一起生活了將近三十年,從沒有半點齟齬,總是你尊我敬。自從我六歲到濟南以後,六七十年來,我們家從來沒有吵過架,這是極為難得的。我看進入吉尼斯世界紀錄,也不為過。老祖到我們家以後,我們能這樣和睦,主要歸功於她和德華二人,我在其中起的作用,微乎其微。以八十多的高齡,老祖身體健康,精神愉快,操持家務,全都靠她。我們隻請了做小時工的保姆。老祖天天背著一個大黑布包,出去采買食品菜蔬,成為朗潤園的美談。老祖是非常滿意的,告訴自己的娘家人說:\"這一家子都是很孝順的。\"可見她晚年心情之一斑。我個人也是非常滿意的,我安享了二三十年的清福。老祖以九十歲的高齡離開人世。我想她是含笑離開的。


    老祖永遠活在我的記憶裏。


    1995年6月24日


    我的妻子


    我在上麵說過:德華不應該屬於\"寸草心\"的範疇。她借了光,人世間借光的事情也是常有的。


    我因為是季家的獨根獨苗,身上負有傳宗接代的重大任務,所以十八歲就結了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不在話下。德華長我四歲。對我們家來說,她真正做到了\"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一輩子勤勤懇懇,有時候還要含辛茹苦。上有公婆,下有稚子幼女,丈夫十幾年不在家。公公又極難侍候,家裏又窮,經濟朝不保夕。在這些年,她究竟受了多少苦,她隻是偶爾對我流露一點,我實在說不清楚。


    德華天資不是太高,隻念過小學,大概能認千八百字。當我念小學的時候,我曾偷偷地看過許多舊小說,什麽《西遊記》、《封神演義》、《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小五義》等等都看過。當時這些書對我來說是\"禁書\",叔叔稱之為\"閑書\"。看\"閑書\"是大罪狀,是絕對不允許的。但是,不但我,連叔父的女兒秋妹都偷偷地看過不少。她把小說中常見的詞兒\"飛簷走壁\"念成\"飛膽(膽)走壁\",一時傳為笑柄。可是,德華一輩子也沒有看過任何一部小說,別的書更談不上了。她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她根本拿不起筆來。到了晚年,連早年能認的千八百字也都大半還給了老師,剩下的不太多了。因此,她對我一輩子搞的這一套玩意兒根本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有什麽意義,她似乎從來也沒有想知道過。在這方麵,我們倆毫無共同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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