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折綰並不插手她和川哥兒的事情,如今她對折綰也和氣一些了——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趙氏最近病了。


    雖然不知道折綰是如何出手的,但瞧著她每次去趙氏那邊一趟,趙氏就要病一病的模樣,於媽媽很是相信折綰是用了手段。


    比起折綰,於媽媽現在更恨趙氏。她對川哥兒道:“你母親多好的一個人,活生生就被你祖母磋磨去世了。後來還不讓你去給母親拜祭,就怕你見了生母的墳,母子情深,後麵長大懂事了便跟她生分。川哥兒——這話老奴也隻對你說,你不要說出去。”


    川哥兒輕輕嗯了一句,而後看向窗外,父親和母親已經起床了,主屋的燭火亮了起來,婆子丫鬟正端著洗臉水進去。


    他想去給父親母親問個好,但於媽媽在這邊,他不好說。於媽媽肯定是要阻攔的,阻攔的話他都知曉:你不是少夫人親生的,這般的時辰過去,她必定要嫌你。


    川哥兒難過起來。他低頭,等於媽媽轉身出門去讓小丫鬟提早膳,他突然拔腿就跑起來。


    蟬月嚇了一跳,連忙過去扶住他,“川哥兒,可不要摔著了。”


    屋子裏就響起了父親的聲音,“是川哥兒麽?讓他進來。”


    蟬月便抱著川哥兒進去。刕鶴春皺眉,“不是說過不讓抱了麽?都多大了!”


    川哥兒趕緊掙脫下來站好。


    刕鶴春倒是沒有生氣,又笑著道:“待會吃了早膳,你先溫一會書,等到了時辰我們再出發。”


    去祭拜也是有規矩的,選好了當日的時辰出門才行。刕鶴春平日很是瞧不上這些佛家延生出來的風俗,道:“真心實意的去拜一拜,比什麽都強。”


    他說完看向後頭,“你還沒有換好衣裳麽?”


    折綰慢悠悠出來,素色的衣裳,未施胭脂水粉,發髻也簡單。她坐下,跟蟬月道:“去跟李廚子說,今日全吃素,不要沾染上葷腥。”


    蟬月哎了一聲,剛出門,便撞見於媽媽急匆匆而來,問:“川哥兒呢?”


    蟬月努努嘴巴,“裏頭啊。”


    於媽媽滿頭大汗,“那就好,那就好。”


    蟬月笑著譏諷她,“滿院子都是奴才,哪裏還會看不住一個哥兒?媽媽且放心吧,不止您一個人是奴才,咱們都是呢,都是為主子操心的。”


    文月從旁邊走來,笑著道:“於媽媽,你要進去麽?大少爺大少夫人和川哥兒正在說話呢。”


    於媽媽不敢。她恨得牙癢癢,隻能站在外頭幹著急,就怕川哥兒不小心被訓斥了害怕。


    墨月過來拉著文月道:“何必要管她?少夫人都不管她。”


    文月小聲呸了一句:“我就是看不慣她那副忠心耿耿的樣子——有本事就別吃喝拉撒,兩隻眼睛盯死了川哥兒。”


    兩人在一邊笑起來。茗媽媽走過來瞧著了,一人輕輕拍了一巴掌,“快去做活!”


    於媽媽見她們鬧作一團,心裏酸楚。大姑娘去了之後,大少爺又把熟悉的人都散了出去,她便獨木難支,整日裏受窩囊氣。


    她的背挺得更直了,茗媽媽朝著她笑了笑,什麽也沒有說進了屋。


    她對主子們道:“馬車,香燭火紙都準備好了。”


    折綰點頭,道:“記得出發前再檢查一遍,免得漏了東西。”


    刕鶴春就坐在一邊喝茶,心裏悵然若失,他道:“這是第四年了。”


    折綰沒有搭理他,而是看向川哥兒,“你不是養了一盆薔薇花麽?趁著還沒凋謝,便帶過去給你母親瞧瞧吧?”


    川哥兒立馬點頭,“好啊。”


    刕鶴春卻想起了上回折綰說的話,遲疑了一會才道:“阿琰真的喜歡薔薇花嗎?即便是這些花,也是她為了嶽母來看她種下的。”


    他更加悵然了。


    折綰還是第一回 聽他說這件事情。但也不詫異,不過他這麽一句話,卻讓川哥兒猶豫起來,“那我還帶過去麽?”


    刕鶴春拿不住主意。他如今連嶽母也責怪起來,“真是,阿琰不喜歡種花就不種嘛。”


    折綰:“川哥兒問的是帶還是不帶,不是讓你說三道四!”


    刕鶴春歎息。川哥兒隻好看向折綰,折綰提出來的,便道:“帶著吧,那是你養的花,她肯定喜歡。”


    她轉身出門去花草房,行色匆匆,刕鶴春:“估摸著她也要帶上自己種的花。”


    果然上馬車之後,馬車後頭還放著幾盆菊花。刕鶴春彎腰看了會,好奇道:“你又說阿琰不喜歡花,卻又特意給她帶花?”


    折綰如今總覺得刕鶴春腦子不好。她似笑非笑,“你也不喜歡種田,你怎麽就要吃飯呢?”


    不喜歡種花難道就不能喜歡賞花麽?


    本來去祭拜就有送花的習俗。刕鶴春沒有半點不好意思,他看著川哥兒先上馬車,而後才上去,將簾子放下,道:“往年我都是騎馬過去。”


    他拍拍川哥兒的肩膀,“等你以後長大了,便讓你母親一個人坐馬車,我和你各騎一匹馬。”


    川哥兒很激動,坐在馬車上,背挺得直直的。


    折綰眼睛眯了眯,沒說話。他這個習慣是跟於媽媽學來的,後日她花費了很多力氣才讓他改掉。


    一個少爺,不用這麽緊繃著。她覺得這般是累的,勸誡道:“你該隨性而活。”


    她總是希望他好的。


    她自己不能隨性,便想讓他活得隨性一些。但她沒有做到,要求他這般就沒有底氣,最開始他是聽不懂的,不懂她在說什麽。


    折綰隻好一點點去教。她在教他,也是在教自己,“別總是挺著背,在自家端著坐什麽?你不要跟於媽媽學啊。”


    教人也教己,她慢慢的學會了釋然,川哥兒因著這,也是跟她親密過一段時間的,後頭她覺得自己變好了,正在高興,他卻變了。


    去年剛回來的時候,她很是不懂為什麽。如今又活了一年,她倒是慢慢的琢磨出一點東西來。


    她以為自己給了很多,但在他眼裏,她其實給的太少。又占著他母親的位置,自然而然就要遭抱怨。


    她還記得,初見他的時候,他也膽小得很。就跟她的幼年一般。他如此惶恐,她便想護著他,就跟護著素膳一般。刕鶴春不耐心,她不敢去頂撞,隻能盡心盡力一點一點去嗬護,讓他不要害怕。


    他也不再那般害怕,他開始變得膽大了。他讀書了,明理了,他不再局限在這個宅院裏麵,不再局限在刕鶴春身上,他越發沉穩,越發聰慧,但他開始疏遠她了。


    她之前不懂他的疏遠,是深陷局中,如今懂了,是她也明白了天地之大。她守在小院子裏麵等他,已經落了下乘。


    小時候的他可能還需要她溫和的嗬護,需要她哄著睡覺,長大之後卻不需要了。他需要的是其他的東西。


    但她給不了。


    她已經給了她所擁有中最好的一麵。他想要的那些關於母親其他的美好品質,她沒有。


    她自己都給不了自己,何況是給他了。


    她生前審問自己的錯處,死前詢問她的錯處,等到重回十五歲,她雖然不再審問自己,但也偶爾會想自己做錯了哪裏。


    直到見的天地越大,見到的人越多,她才慢慢明白,她不需要審問自己。


    她跪在長姐的墳前燒紙,喃喃道:“我已經做到最好了,我是沒錯的。我不怪罪當年站在迷霧中的自己有多弱小,便更不願意讓別人來怪罪我了。”


    就跟她之前總是審問自己是不是對姨娘不好,所以姨娘才那麽瘋魔一般要她生個兒子,她在此時也要說一句:對姨娘,她也沒有錯處。


    為女,為母,她都沒有錯處。


    她舒了一口長長的氣,“有錯處的是他們,不是我們。”


    “阿姐,對不住,我不會再養他一遍了。”


    雖然重生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此事,但還是要跟長姐說一說才好。就跟她上輩子第一次來長姐墳前掃墓的時候對長姐說“我一定會養好他”一般。


    她認認真真燒紙,輕輕的撫摸長姐的牌位,頓了頓,又溫和的問:“那你呢?你在種下那片薔薇花的時候,是否覺得自己有錯才種的呢?”


    她總是忍不住去探究長姐的過去,長姐的心思。


    她腦海裏麵十幾年的長姐畫像已經淡去了,她願意為她畫一副新的。


    刕鶴春在一邊燒紙,見她在一邊小聲呢喃,他忍不住湊過去,卻又聽不清,但她的神情實在是悲傷,他不免對著川哥兒感慨,“你兩個母親都很好,姐妹情深。”


    他眼眶濕潤,“你阿娘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誰都說不出一個錯處。”


    川哥兒有些茫然的看著牌位,而後看看旁邊,母親雖然沒有沒哭,但看著她的神情,他莫名的就想哭,於媽媽趕緊上前給他擦,哭著寬慰,“川哥兒,苦命的孩子。”


    折綰親自掃了墓,刕鶴春把附近的雜草給拔了,一行人人認認真真祭拜了才回去。


    回城馬車上,刕鶴春就不免抱怨起了今日嶽母沒有來的事情。


    “往年都是來的,風雨無阻,今年是怎麽了?”


    折綰:“估摸著是她的孫子病了。”


    能打敗外孫的,隻有親孫。


    她如此不避諱,刕鶴春還嚇了一跳,也不用她來圓話了,隻能幹巴巴的對川哥兒道:“你外祖母估摸著有大事。”


    川哥兒看向母親,她什麽話也沒有說,也沒有反駁父親,他就低下了頭。


    但下午於媽媽說母親不好,外祖母對他最好的時候,他還是道了一句:“既然如此,為什麽外祖母不來祭拜母親呢?”


    於媽媽張口結舌,麵紅耳赤,最後道:“肯定是折家出了什麽事情,不然即便是病得動彈不得了,你外祖母也是會去掃墓的。”


    川哥兒悶悶的沒有說話。


    另外一邊,刕鶴春也對比著折綰和母親的悲戚。今日他們剛回來,母親就把他叫來了,估摸著是要跟他和好的,掩麵而泣,“我也想念阿琰。”


    實在是太假了。刕鶴春審視母親的眼睛,失望道:“若不能誠心誠意,母親還是不要哭了,免得阿琰聽得傷心。”


    趙氏:“……”


    她恨恨道:“難不成你真要我去跪在阿琰麵前懺悔?”


    刕鶴春:“有何不可呢?今日是她的忌日,母親雖然是長輩,但死者為大。”


    趙氏氣得拍胸口,“你這個孽障!哪個做婆母的不是這般,我還算好的,根本沒有折騰她。”


    刕鶴春卻記得,“母親哪裏沒有折騰阿琰了?你明明就是好生生的沒有病,卻說自己病了,她那日要去花朝節上賞花的,結果卻因為你病了守在家裏。”


    趙氏:“我哪裏沒病?我頭疼得很!”


    刕鶴春:“那母親要裝就裝好些,別上午頭疼不準阿琰出去,下午就跟三弟妹出門看戲了。”


    他現在還記得阿琰笑著對他說,“母親的病真是看人。”


    他也是愧疚的,但當時剛成婚,他不願意讓阿琰跟母親鬧起來,道:“你消消氣,就當是為了我,我明日回你給你帶些首飾——在多寶閣看見的,你肯定喜歡的。”


    阿琰便沒有說了,道:“那明年花朝節你得空便陪著我出門吧?”


    刕鶴春答應了。但他記得第二年也沒有去成。


    因為什麽已經記不得了,但阿琰也沒有生氣,而是道:“那就明年。”


    刕鶴春想起來就很愧疚。


    趙氏卻氣得直哭,“所以你要我對著她的墳墓懺悔這些?我可是你的母親。”


    刕鶴春歎息,“是啊,可我也是阿琰的丈夫,母親,你知曉麽?自從我知道阿琰那般遺憾去世之後,我的心裏就難受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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