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綰愣了愣,笑起來,“我沒傷心。”


    是件大喜事。


    等瑩姐兒走了之後,她靜靜的坐在屋子裏,也沒有點燈。直到月上三分,刕鶴春才滿腔憤怒的回來。


    他還沒有消氣。又去請鄭大夫看了看,鄭大夫搖頭,“怕是藥石無醫。”


    “但先吃藥看看。”


    刕鶴春便心懷期待,又覺得絕望至極。


    他甚至對鄭大夫也有怨言,一邊換衣裳一邊跟折綰道:“要麽就說治不好,要麽就說能治好,怎麽又說藥石無醫又說可以試試呢?”


    這不是懸了一塊肉在前麵吊著他嗎?


    他憤憤不平,點了燈過去,屋子裏麵瞬間亮起來,折綰麵無表情的臉也顯露在他的麵前。


    他瞧著歎息一聲,“你也別太傷心了,嶽母這般,大家都是沒想過的。”


    方才折家人走了之後,父親才大發雷霆,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實在是荒謬!往後折家咱們還要少來往的好。”


    刕鶴春也覺得是。


    他對折綰道:“真是便宜那惡婦了。依著我的意思,非要她去督察院裏麵走一趟。”


    他絮絮叨叨,又生氣又難過,隻覺得殺了嶽父和舅兄都不能平恨。但事情已經發生了,隻能是想著去解決。


    要吃藥。


    他歎息,“不知道要吃到什麽時候。”


    折綰一直聽著,臉色未曾改變,等了好一會兒她才道:“過兩日,母親要去了的時候,我會去看看她。”


    刕鶴春不滿,“你還要顧念母女之情麽?”


    “我記得你之前可是對她沒什麽好意。”


    他又道:“你今日在書房裏倒是安靜,一句話不說,我卻要被那一家子人氣死了。”


    折綰站起來,“但母親說的,你也無法抵賴不是麽?”


    刕鶴春皺眉,“你什麽意思?”


    折綰笑了笑,沒有說話,隻道了一句,“我去書房睡。”


    她進了別有人間。


    她舉著燈籠,慢慢的挪開一層又一層的小箱子,從最底下的盒子裏麵,拿出了一封信。


    那是折琰寫給折夫人的信。


    她輕輕的撫摸上麵的字跡,籠燈跟著而動,燈影幢幢,讓字也變得光怪陸離起來,而後,她的眼睛定定的盯住那一片筆墨暈染的地方。


    她的手緩緩挪到那上頭,喃喃道:“這個是……眼淚掉下來才暈染開的吧。”


    ……


    折家籠著一層烏雲,安靜得可怕。折綰到的時候,莫氏親自過來迎她。


    瞧著她的臉,折綰輕輕皺眉,“大哥哥打的?”


    莫氏點頭,“是。”


    她倒是不在意,“也就打了一巴掌。”


    她問折綰,“是來看母親?”


    折綰:“是。”


    她跟著莫氏一路走,路過小花園的時候突然道:“小時候……這裏,我是不敢來的。”


    她怕。


    這是嫡母最喜歡來的地方,她是庶女,嫡母性子厲害,不僅她不敢來,其他的庶出姐妹也不敢來,怕討了嫡母的不喜歡。


    莫氏聞言愣了愣,而後道:“是,如今我也怕。”


    她輕聲道:“這裏有個荷花池,我怕有人從背後把我推下去。”


    正好到了折氏的屋子,折綰停下腳步,看向莫氏,“那便望嫂嫂多多保重。”


    莫氏笑了笑,沒說話。


    折綰便伸出手,推開了那扇她之前恐懼的大門。


    她幼年的時候很怕進嫡母的屋子。


    她不會討巧,不會說好聽的話,姐妹們奉承嫡母的時候,她隻會尷尬的笑。


    她努力跟著眾人揚起笑臉,不用想也知曉自己笑得真傻。


    久而久之,便開始害怕跟她們相處了。


    姨娘便跟她道:“嫁出去就好了,等你嫁出去就不用看見她們了,就有自己的家。”


    可嫁出去就可以自如的笑了麽?


    折綰深吸一口氣,提起裙擺進屋。


    屋子裏麵一股難聞的味道。


    腐朽,衰敗,和著嫡母看向她陰森森的笑,實在是令人厭惡。


    她走過去,給自己拉了一把椅子來,就靜靜的坐在嫡母的對麵。


    折夫人躺在床上,已經動彈不得了。她漠然的盯著這個小庶女,沙啞著聲音道:“怎麽,知曉我要死了,來看我的笑話?”


    折綰點了點頭,溫和的道:“是。”


    這般的態度,一個簡簡單單的字,倒是將折夫人激得硬生生坐了起來。她氣喘籲籲,桀桀怪笑,“小畜生,你算是哪個排麵上的人!”


    “若不是我,若不是你長姐,你能嫁進英國公府,你能享榮華富貴?”


    她嘴巴裏一個字一個字的道:“你記住了——你如今的一切,都該是阿琰的。”


    太後,越王妃,勳國公夫人,宋家大少夫人……她們本來都該是阿琰的人才是。


    到底已經病入膏肓,她話說得急了些,猛的咳嗽起來,隨手用手去抹,衣袖上就沾染了血跡。


    折綰瞧了一眼,倒是笑了笑,一句話也沒有接她的,隻道了一句,“今日川哥兒本是要跟著來的,他聽聞外祖母病了,想要來看看你。但我沒讓他來。”


    折夫人手一頓,而後突然就激烈的撲向床邊,大喊道:“我殺了你——小畜生,我殺了你!”


    折綰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


    她坐得不遠,離床邊僅有三尺之地,但折夫人卻挪不了,動彈不得,整個人都跌在床沿邊,眼睜睜看著折綰坐在那邊嘲諷的看著她,卻沒有任何辦法。


    她的嘴巴裏發出嗬嗬的聲音,氣息越來越喘,折綰瞧見她的狼狽樣子,感喟道,“我之前以為,母親是座大山,我永遠也翻不過去。”


    但其實不是。


    年歲到了,閱曆到了,能力到了,這座大山,如今轟然一聲倒在了她的麵前。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母親句句話都在提長姐,提川哥兒,可母親不是已經知曉長姐是因為你才痛苦的麽?別人傷她,她不在意,她隻在乎母親的言語罷了。”


    她輕聲道:“母親還不知道吧?你不知道為什麽惱恨了長姐,對她冷臉相待,即便是在宴席上碰見了,也是不言不語,逼得她向你認錯,在英國公府種下了一片薔薇花牆。”


    “你高興壞了,歡歡喜喜告訴大家——你說,我家阿琰最喜歡薔薇花了。”


    “但她真的喜歡嗎?”


    折夫人聞言,猛的抬起頭惡狠狠的盯著她,“小畜生,你懂什麽——你連個孩子都沒有,你怎麽懂做母親的心!”


    折綰依舊沒有反駁她,隻緩緩的從袖子裏拿出那封信來。


    她並沒有給遞過去給嫡母,而是一字一句的,照著那封信上的字念。


    “阿娘,我太累了,窗外的薔薇花開得很好,但我沒興致去看。”


    折夫人耳朵一動,先還愣了愣,而後手指頭漸漸的蜷縮在一起,不可置信看向折綰手上的信:“那是什麽——”


    折綰繼續念:“你送來的藥我沒有吃,我不想吃,也不敢吃。”


    折夫人惶恐起來,“這是阿琰寫給我的?是阿琰寫給我的對不對?你給我——”


    但她依舊夠不著。她的下半身已經沒有知覺了,她的手越來越僵硬,“阿琰,是阿琰……”


    折綰不為所動,平和的念:“我還年輕呢。”


    折夫人轟然倒在床上,眼睛開始流淚。


    她哀求道:“是阿琰的信對不對,你給我,給我看看——”


    折綰的話很溫和:“我不想跟宋玥娘爭,我為什麽要跟她爭呢。”


    折夫人眼神渙散,嘶吼起來,“給我!小畜生,快給我!”


    折綰念出最後一句:“阿娘,我好累,你別逼我了。”


    折夫人吐出了一口鮮血,兩隻手緊緊的扒在床沿上,用盡全力道:“給我!”


    折綰將信反過來給折夫人看。


    “母親,你瞧瞧,這是不是長姐的字跡?”


    折夫人哀嚎出聲。


    是阿琰的。阿琰的字是她一點一點磨著寫出來的,即便是寫得潦草,但她還是能一眼就認出來。


    她甚至能從上頭看出阿琰的不安。


    不安,阿琰為什麽不安?她惶恐起來,伸出手去拿,卻還是拿不到。


    折綰始終是平靜的。她靜靜的對嫡母道:“長姐曾經對我說弄花一歲,看花十日。”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總是惆悵。我當年不懂,今日卻懂了。”


    “母親——你養了她那麽多年,是要看她哪十日呢?”


    一年三百六十日,長姐活了二十一年,籠共七千多日。


    “七千多個日子裏,母親仔細想想,你想賞看她哪二十一日的盛放?”


    “是第一年她學話比別人快?是第二年她比別人背詩快?是第三年她已經穩穩當當的跟著你做客被眾人誇獎是個有孝心的好姑娘?還是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永遠天不亮起床溫書——”


    她冷著臉,“是第十七年成婚?第二十一年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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